【山水】懷念鐮刀(散文)
住進城里這些年,很少看見鐮刀了。上次回鄉(xiāng),和母親一道去割韭菜,見母親用一把小鏟刀,問及,母親回說“現(xiàn)在這年頭,莊稼都機械化,哪里還有鐮刀?”我聽了,心中掠過一絲悵然。
記憶里,鐮刀可是莊稼人的寶。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缺衣少吃的人家數(shù)不勝數(shù),可誰家沒有幾把上好的鐮刀呢?打豬草用鐮刀,收割麥子用鐮刀,砍玉米棵用鐮刀,收高粱、谷子用鐮刀,割豆秧、紅薯秧用鐮刀,殺芝麻棵用鐮刀,殺荊條用鐮刀,割韭菜用鐮刀,就連春節(jié)砍柏樹枝熬年也用鐮刀。鐮刀的用途之廣,在農(nóng)家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一年三百六十天,鐮刀應(yīng)該是所有農(nóng)具里使用率最高也最小巧輕便的了。
鐮刀的起源大約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從人們能打磨簡單的石器開始,就有了初具稚形的鐮刀,即所謂的‘石鐮’。從石鐮演變成后來普遍使用的鐵鐮刀歷程里,鐮刀的功用不斷增多,形狀卻變異不大。鐮刀由刀頭和木柄組成,刀頭呈鐵質(zhì)月牙狀,靠外側(cè)面略為厚實,往內(nèi)側(cè)面則漸近漸薄到鋒利,刀頭尾端和木柄相連,木柄約二尺來長,形狀可直可彎,全根據(jù)用途設(shè)置。印象里,家里的鐮刀分為兩種,一種專門用來收割小麥,另一種則負責其他用途。
收割小麥的鐮刀,刀頭相對輕便鋒利,刀把呈弧形流線,是鐮刀里最優(yōu)美的造型。麥棵輕細,一鐮下去要能割下整把幾百棵的麥子。麥收時節(jié),是鐮刀大顯身手的時候。金燦燦的麥田里,各家老少齊上陣,數(shù)十把鐮刀不約而同揮動,黃澄澄的麥浪便一片片臥倒,直到全部露出均勻齊整的麥茬。熟透的麥子不等人,鐮刀鈍了是要延誤麥收的。是以,麥季的鐮刀最受優(yōu)待,一晌麥子割下來,各家院子里必然能聽到大人們蹭蹭蹭的磨鐮聲。夜晚收工,磨好的鐮刀被一把把并排掛上墻體,一如枕戈待旦的兵士。
玉米棵粗重,要一棵一棵地砍,鐮刀就相對厚實些,但鋒利還是要的。一鐮下去,玉米棵須要果斷迅捷斷離,若要回鐮,于時間和體力都是消耗,是忙碌的鄉(xiāng)人們?nèi)莶坏玫?。因為收獲、播種都講究時機,錯過了就要影響到下一季收成。是以,砍玉米的鐮刀若用到遲鈍,鄉(xiāng)人們必會毫不吝嗇換掉,挪作割草、砍柴使用。
鄉(xiāng)間多忙月,鐮刀也一樣。北方山田多,大豆、芝麻、谷子、高粱、玉米、小麥,農(nóng)作物一茬接一茬,哪一樣都離不開鐮刀。好不容易等到莊稼收拾完,有了些日農(nóng)閑,鄉(xiāng)人們絕不舍得閑著,男人們趕著去了煤窯勞作,婦女們一早喂過牲畜就帶上鐮刀進山了。穿過一條條溝壑,翻過一架架山梁,她們在深山荊棘間穿行,專門尋找那些高大直順的荊條,然后拿鐮刀一支支砍下來,再捆好了背到幾十里外的煤礦出售。一捆七八十斤的荊條,大約能賣上一元多錢,婦女們一鐮一鐮砍下去,家里的油鹽用度就有了指望。當然,殺荊條,一把上乘的鐮刀是必不可少的。荊條皮實、柔韌,所使用的鐮刀既要敦厚鋒利又要結(jié)實耐用,經(jīng)得起天長日久的砍殺。
村西頭的青爺,因為年齡大,下不動煤窯了,就和婦女們一道進山殺荊條。青爺?shù)那G條不賣,他把殺來的荊條全部按粗細入水浸泡后,便借著月色坐在小院悠然地編織起活計來:盛草料的大荊簍、裝物品的大中小荊籃、挑擔的籮筐、盛放零碎物件的荊盤。皎潔的月光朗照著青爺凸起老繭的手掌,青爺?shù)氖种冈谇G條間翻舞穿梭。鎮(zhèn)上集會時,青爺就和老伴把大大小小的荊制品按次序套好,一如俄羅斯的套娃般,擔去集上售賣。青爺手藝好,人又實在,東西自然賣得快。得了錢的青爺就喜咪咪地去向賣鐮人那里挑鐮刀,青爺一把把地相看、撫摸,得著了滿意的也不還價,樂呵呵地付了錢就攥緊不放,像撿著了寶貝似的。
農(nóng)活無老少。鄉(xiāng)間的孩子們一樣個個會使鐮刀。諸如,鐮刀使用最頻繁密集的割草、砍柴,這些無師自通的活計,孩子們從六七歲起就會獨立做了。山野、坡地、田頭、溝壑,哪兒草木茂密就往哪兒去,每天天黑前,他們要割夠豬、牛次日的草料。牛要耕田,餓不得,豬要長膘才能賣上好價錢,他們的學費才有保障。孩子們深知怠慢不得,是以,都把割草當做極認真的事去做,不必大人吩咐,每天放學扔下書包,就自動拿上鐮刀、荊籃上山了。偶有割得慢的,不用別人說,自己就先流淚了。等到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去尋磨石(磨鐮刀的石頭),而后打一碗清水蹲下,把鐮刀頭蘸了水就著磨石蹭蹭蹭地磨起來,一邊磨一邊學著大人,拿指頭去試刀鋒,稍不小心,指頭就被割破出了血,但下次,還照樣去磨。孩子們心里,鐮刀是親密的合作伙伴,每天的割草全指望著它呢??巢褚惨粯樱晟俚暮⒆觽兡陱?fù)一年用鐮刀砍下低小的樹枝,直到成年力氣充足了,才戀戀不舍放下鐮刀換上斧頭。當然,退役的鐮刀就由小些的弟妹接了去,重新延續(xù)起它的使命來。
多年不使鐮刀了。大發(fā)展的時代,諸多和鐮刀一樣的舊農(nóng)具正漸次淡出鄉(xiāng)村舞臺,新機械的更替減輕了農(nóng)人辛勞、更解放了無數(shù)勞動力,鄉(xiāng)人們再不必靠一把鐮刀辛苦收割了,孩子們也不必每日割草砍柴了,這是時代的好聲音,也是農(nóng)人的福音。拼盡千年力,一朝使命去,陪同了人類千年、辛苦了千年的鐮刀時代終結(jié)了,鐮刀,該從此可以安歇了。我為鐮刀喜,卻又為它無聲息的離席而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