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筆墨經(jīng)年,落花飛雨(散文)
1、月光是最明亮的鄉(xiāng)愁
村落一點(diǎn)一點(diǎn)隱沒在落日中,落日隱沒在西天,別人都說落日是金黃的,我卻只覺得這眼前的落日是潮紅的,像新嫁娘臉上的潮紅,帶著一絲絲的羞怯,又帶著一股股期許,將退不退,愣是牽引著我的情思向左向右,忽遠(yuǎn)忽近。我坐在門檻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我曾一度不敢直視的落日,再次讓我忘了低頭,我知道有一種聲音從兒時的夢里回來,我知道村莊在呼喚我,村莊說她很想我,村莊她,總這樣告訴我。
我在門檻上一坐,就坐到了深夜,我一直一直目送著落日完全的歸隱,我一直一直等著星星都布滿了天空,我癡癡地,癡癡地看著,月亮在我的頭頂,我覺得這月亮她總是有些什么話要對我講的,但是她最終是講了些什么呢,我側(cè)耳傾聽的時候,月亮就又忽然的沉默了。我好像看見年輕時候的母親,她挺著豐盈的身軀,在月亮背后穿梭,她塞滿青草的背簍像死尸一樣沉,她額頭的細(xì)密的汗珠把夜風(fēng)潤得潮濕潮濕的,母親說了,她一點(diǎn)兒都不累,她根本就不累,母親她不知道,她累不累,月亮其實(shí)都知道。
小小的村落里,有小小的麥場,月光打在麥場上,麥場成了亮亮的,沉寂的河。母親躺在脫了麥粒的麥秸上,她不說話,她不想說話,她太累了,夜太沉寂了。母親說她真想一直這樣躺下去,她不想起來,麥秸的身體是溫柔的,麥秸能給她溫度,麥秸能讓她卸下疲勞。可我總覺得母親她老人家對我說了個謊,她最后還是起來了,麥秸都變成了黑色的煙,隨著風(fēng)飄散了,麥秸都被她塞進(jìn)灶火點(diǎn)燃了,麥秸用自己最后的生命熏染了黑色的鐵鍋,鐵鍋里的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我知道,我都知道,這是鐵鍋難過的哭泣聲,但是鐵鍋不說話,鐵鍋只把自己心痛的淚水同憂傷一并煮沸,怪不得,怪不得鐵鍋的身軀那般沉重,面目那般滄桑。
我在這樣寂寥的深夜,腦海不斷孕育出一個又一個不會哭泣的“嬰兒”。月光下的村落,她滑嫩幽香的皮膚像初春新鉆出地面的青草芽兒,她充滿生機(jī)與活力,她豐盈的乳房永遠(yuǎn)在我的記憶中顫動,她是不滅的,永遠(yuǎn)不會滅的。我知道,我今夜是有些難過的,可是我總歸是沒有落淚的,我也沒有淚可落。我腦海孕育出來的不會哭泣的“嬰兒”,早就有人取好了名字: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總是這般濃烈,當(dāng)鄉(xiāng)愁住進(jìn)我心里的時候,我就恍然驚厥,村落就是我的乳娘,她日日夜夜地呼喚我的乳名,回來吧,回來吧,她擔(dān)心我,擔(dān)心有一天我再也回不去了。村落不知道,我也擔(dān)心她,擔(dān)心她的身體會和母親的身體一樣,隨著歲月漸漸變得不再豐盈,乳娘啊,我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觸碰你的淚,我怕那淚啊,是冰涼的,我這一世,最畏懼的就是投入你的懷抱,我怕那懷抱啊,是僵硬的。
2、花椒樹影子,永遠(yuǎn)不孤獨(dú)。
我總希望有人能懂我,我總希望有人會知道,我所想念的,不只是一棵花椒樹。
其實(shí),我必須得誠實(shí)一些,我很坦誠地告訴你,我其實(shí)早就已經(jīng)忘記了花椒樹的樣子,只是在我少得可憐的記憶中,有些片段,總跟花椒樹有關(guān),只是一棵花椒樹,栽在爺爺家的院子里。我記得那棵花椒樹很粗,三個小朋友稚嫩的手臂相連才可以環(huán)住,我還記得花椒樹不是很溫柔,她帶刺,她對這個世界一切不懷好意的人都帶著一種莫大的敵意,她的葉子有點(diǎn)長,好像是墨綠色的,她孕育的花椒總是穿著紫紅色的漂亮的衣服,兩三個聚在一起。
只有這些了,除此之外,我對花椒樹的樣子再也沒有別的記憶了,我不禁有些難過,因?yàn)檫@棵花椒樹,曾經(jīng)為我的童年庇蔭過。都說沒有彈珠的童年不叫童年,我不這么以為,因?yàn)槲业耐曛挥幸话宴P子,我曾用這把鏟子,在花椒樹腳下開墾過一片“荒原”。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秘密基地,我坐在花椒樹下挖坑,填坑,再挖坑,再填坑,不知不覺,童年都被我埋在了花椒樹下,我竟然忘記了具體把童年埋在了哪個坑里,只是花椒樹依然矗立著,沉默著,帶著尖刺,還是不太溫柔。我于是突然感覺到了疼痛,越長大,越能懂花椒樹的刺,這刺,一定不是她自愿長的,她想當(dāng)一個溫柔的媽媽,便犧牲了自己擁抱世界的夢想。
原諒我吧花椒樹,我不知道自己那把其實(shí)生了厚厚的銹的鏟子有沒有傷害到你,不,也許我還記得一些,我那銹跡斑斑的鏟子,好像曾在你堅實(shí)的身軀上留下過傷痕。當(dāng)鏟子落在你身上的時候,我才知道,你是知道疼的,你是沒有我所想象中那么堅強(qiáng)的,你的內(nèi)里是脆弱的,你只是固執(zhí)地把根扎在爺爺?shù)脑鹤永?,從此便不想再遠(yuǎn)離故鄉(xiāng)了。可是故鄉(xiāng)年幼的孩子傷害了你,你卻沒有喊疼,依然為她庇蔭。小小的孩子不知道感激,而你,卻收留了她的整個童年,你的心,該是怎樣的柔軟??!
村落里也有榆樹,杏樹。榆樹和杏樹都是很多棵長在一起,唯獨(dú)花椒樹,她只一棵樹長在孤寂的院落里,爺爺只是不忙的時候來給她上些糞,奶奶只是不忙的時候,來給她灌灌水,花椒樹有花,可是她很孤獨(dú)。在我知道“孤獨(dú)”這個詞的含義之后,我才開始想念花椒樹,一個孩子,是因?yàn)闆]有玩伴才會一個人躲在花椒樹下東挖西挖,花椒樹是她的知己,而她錯把鐵鏟當(dāng)成了知己傷害了花椒樹。但是花椒樹沒有怪怨她,花椒樹明白她的孤獨(dú)。
花椒樹到底是精明的,她早已洞悉過我的所有,她將我隱沒在時光里的落寞全部看在了眼里?;ń窐?,希望你帶著自己的影子,再為我庇蔭一次,我在你的影子后面,這一次,我不會傷害你,只求你不再孤獨(dú),我不忍心看著一棵這樣懂我的樹,受到時光的傷害。
3、那遠(yuǎn)去的不再歸來的燕子
我有時候,總是特別恨我手里的這支筆,它總是太稚嫩,不能描寫出我心里對一只燕子的深厚感情。但恨總歸是恨,我還是想念一只燕子,她曾經(jīng)來過我的屋子。
村落的屋子是灰色的瓦,燕子總喜歡在廊檐下建立巢穴,我最初嫌棄燕子太吵,總是嘰嘰喳喳的,讓人耳根子都不得清靜。但是母親告訴我,燕子是益鳥,燕子懂得報恩。于是我便強(qiáng)忍著厭惡感接納了燕子。
有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燕子并不是一直守護(hù)在巢穴里,而是飛到很遠(yuǎn)的地方,很久之后才會再次飛回來。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看見燕子的巢穴里探出來幾個嫩黃嫩黃的小腦袋時才知道,那只燕子是有了寶寶,她每天奔波在風(fēng)云里,只為尋得吃的喂飽她的燕子寶寶。我于是對這一情景著了迷,每天蹲在燕子巢穴下,看她們嘰嘰喳喳地露出腦袋里張望,燕子媽媽嘴里叼著食物飛到巢穴邊上盤旋時,一個個小燕子就跟瘋了似地爭著搶著吃,燕子媽媽是一個寶寶一個寶寶喂的,她不辭勞苦地飛翔,她要用自己有力的翅膀?yàn)閷殞殏冮_辟出一條茁壯成長的路來。
燕子在南飛的時候,闖過了門簾飛進(jìn)了屋里給我們一家人道謝,她嘰嘰喳喳地叫著,叫得有些急,有些悲傷,大人們說不能一直聽燕子道謝就拿毛巾扇了幾扇,燕子就離開了。我追出門去,看見遠(yuǎn)走高飛的燕子很難過,不知道她明年還會不會飛回來,也不知道她還認(rèn)不認(rèn)得回家的路?
不論燕子身在何方,我都時常在夢里對她生起擔(dān)憂來,村落的老房子已經(jīng)全部拆了,燕子回來了,還要去哪兒安家?。课宜鶕?dān)憂的,不只是一只燕子,我還在擔(dān)憂她的幾個寶寶們,沒有家的寶寶們,該在哪里休息啊?只怪我當(dāng)時年幼,沒能阻止大人們對老屋野蠻的拆除行為。
我知道燕子不會永遠(yuǎn)刻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最擔(dān)心的,所以我就傾盡全力讓她活在我的筆下,永遠(yuǎn)活著。
村落的月還是亮著吧,永遠(yuǎn)都不要失了光明,村落的花椒樹還是長著吧,永遠(yuǎn)不愿倦了光陰,村落的燕子還是飛著吧,永遠(yuǎn)不要怕了飛翔,筆下的往事還是寫著吧,永遠(yuǎn)不要沒了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