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美】瘋嬸嬸(散文)
一
瘋嬸嬸搬來的時候,她家那棟老舊的樓房還沒有地基下沉。
瘋嬸嬸是跟著來工廠做臨時工的丈夫,還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從一百多公里外的工廠自建農(nóng)場搬來的。
瘋嬸嬸看起來不用工作,白天就坐在大槐樹下,和修鞋的小皮匠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手里總忙乎編織著一件毛活兒。那線是混合著許多顏色的線,那線團纏繞得亂七八糟,好像被我家的小貓撓過了一般;那織出的針腳也是混亂亂,毛躁躁的。旁邊居委會的大媽看不過眼,會提起來瘋嬸嬸的作品,前后上下地打量半天,也沒理清楚究竟是織著毛衫呢,還是織著毛褲呢。
當然,不工作不足以證明她是瘋嬸嬸,織毛活兒的手藝差,也不足以證明她是瘋嬸嬸。
最重要的是,她耳側(cè)的發(fā)髻上,總別著一朵花兒。有時是路邊黃色的小野菊,有時是花壇里玫紅或者粉紅的小石竹,有時是偌大一朵華貴的牡丹花,有時甚至還插著一朵蒲公英。頑皮的孩便跑到她的身邊,輕輕一吹,那白色的蒲公英就輕盈地綻放開來,輕盈地飄飛起來,而瘋嬸嬸耳側(cè)只剩下了一根綠桿子。后來,大略是因為覺得采花麻煩,瘋嬸嬸索性插上了塑料的假花。
有人去問瘋嬸嬸,為何總要戴著一枝花?瘋嬸嬸就抬起頭,笑嘻嘻地看著人家,笑地連眼睛都瞇縫了起來“花美?。〈髦?,我就美了啊!你看,你看,你看我美不美?”說著,還要用手去理理發(fā)髻,理理耳側(cè)發(fā)髻的那朵花。
有人會叉著腰站在旁邊,看著瘋嬸嬸,咧開嘴大笑;有人會拿斜眼瞟著瘋嬸嬸,低聲叨叨一句:“真是個瘋子”;有人會打趣地用手戳戳瘋嬸嬸的額角,說一句:“你啊,臭美!”
很長一段時間,瘋嬸嬸就總是做在大槐樹下,一邊織著毛活兒,一邊和小鞋匠聊著天。耳側(cè)總是插著一朵花。
二
小云是三年級開學時轉(zhuǎn)到班里來的。來了大半個學期,我跟她都不相熟。小云個子高,又是插班來的,所以一直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位置,而我個子小,卻又學習好,所以講臺下的第一排的那個位置是老師御賜給我的,同學們都戲稱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小云被老師調(diào)換成了我的同桌,老師說希望我可以幫助小云進步。
我便足夠熱情,小云也終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一天下午,老師們因為有集體活動,我們提前放學了。小云的作業(yè)還沒有做完,便依著我的邀請,跟我回家去寫。當我倆有說有笑地走進小區(qū)時,一眼就看到瘋嬸嬸坐在大槐樹下。我正要指著瘋嬸嬸,給小云講述她的故事時,就見小云停住了腳步,怔住了表情,呆呆地看了幾分鐘,然后轉(zhuǎn)身,逃也似地跑走了。
莫名間,我有點不知所措。走過瘋嬸嬸身邊時,我還忍不住仔細打量了瘋嬸嬸幾眼。不嚇人???不像電影里的女鬼???為何小云會那么驚恐?
三
之后的幾天里,小云常突然盯著我,仿佛要說點什么,卻又總轉(zhuǎn)回了視線,仿佛不準備說點什么。
終于,一個星期六下午放學時,小云低聲邀請我,去她家里玩。
我很驚喜,這可是小云第一次邀請同學去她家里呢,說明她已經(jīng)把我當作好朋友了。嗯,我最喜歡被人接納和認可的感覺了。于是,欣欣然和小云去了她的家。
原來,小云家也住在那個老舊的,地基還沒有下沉的樓房里。
走進二樓樓梯口那扇掉了許多綠漆的斑駁的門,就是小云家了。一個很小的過廳,里邊是一間長形的屋子,屋子的南角有一扇門,里邊是一間方形的屋子。屋子里別的陳設(shè)和家當我印象不深,但是那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床,卻很觸動我。我不由在心底感嘆,這是要住多少人??!
窗口有個女人的背影,在侍弄窗外小架子上的許多盆栽。我輕輕走過去,想要打聲招呼,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分明是瘋嬸嬸啊!瞧,她的耳側(cè)不還插著一朵粉色的塑料花嗎?她一邊挪動著花盆,一邊念叨著:“小寶貝們,快快長大哦,我要把你們變成最美的。”
我回頭看向小云,小云已然漲紅了臉,似乎鼓足了勇氣,低聲囁喏著:“這是我媽!”
一瞬間,我全明白了!明白了那天小云為何會跑開!明白了那幾天小云為何總會欲言又止。
一瞬間,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四
后來,我才了解到,瘋嬸嬸原來不瘋,不僅不瘋,還格外精練能干。而“瘋”癥,據(jù)說是遺傳之態(tài),無可避免。
說瘋嬸嬸精煉能干,這事兒我本來不信。但是有一天,小云來上學時,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耳垂上多了兩個來回晃動的小團團,便都湊近去打量。原來是小云打了耳朵眼兒。哎呀,那可是多少小女孩兒都羨慕的啊,卻不知道該去哪里找會打耳朵眼兒的人呢。當大家聽說是小云的媽媽,瘋嬸嬸給打的時,便全然不顧瘋嬸嬸的“瘋”,只當她是神一樣的存在了。大家排著隊去小云家,等待打耳朵眼兒。
那場景,我見過。瘋嬸嬸一邊拿了碾碎的花椒,在女生的耳垂上來回揉搓,使勁揉搓,搓得女生的耳垂燒燒紅紅,又麻麻乎乎之刻,便用一根縫被子的大針,“嗞”的一下,就穿通了耳垂,又趕緊把掛了小面團子的小細繩穿出耳眼兒,再迅速地打個結(jié)兒。這就算完工了。
我還在一邊呲牙咧嘴地感受同學的痛感呢,同學卻得意地在鏡子前左瞅右看的,感覺自己美美噠。我也很動心,蠢蠢欲動了幾次,卻終究沒有那個勇氣湊過去。
于是,第二天班里就多了幾個“戴耳環(huán)”的女孩子。于是,老師開始高度關(guān)注。要知道,八十年代末期的老師們,還是非常傳統(tǒng)和嚴格的。小學女生戴耳環(huán),這簡直是不可思議。于是,請家長,又是談話,又是批評的。于是,家長那么一了解,原來是瘋嬸嬸干的好事,還拿針扎孩子們的耳朵,這實在是太可怕了。于是,家長們紛紛涌到瘋嬸嬸家里去,指責她,咒罵她,質(zhì)問她的動機和目的。
瘋嬸嬸許是被嚇到了,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只用手輕輕摸著耳側(cè)的花兒,輕聲說:“我不是壞人,我不害她們,我只想讓她們美一點。”
家長們竟也無語,便幾句警告,幾句威脅,就離開了瘋嬸嬸的家。
那之后,小云便沒有那么多朋友;那之后,瘋嬸嬸也不再來大槐樹下聊天了。
五
老舊的樓房地基下陷是在突然之間。那個靜謐的夜,“轟隆”一聲巨響,驚醒了小區(qū)許多沉睡的住戶。大家紛紛披衣查看,便都看到那棟老樓方向的塵土飛揚。
人們紛紛跑向老樓,我也緊跟著跑了出去。
到了樓前,才發(fā)現(xiàn)東側(cè)的兩個單元已經(jīng)深陷了下去,一樓已經(jīng)陷進地里,二樓變成了一樓。
瘋嬸嬸正坐在她家的窗臺上,忙不迭地撿拾翻倒的花盆,還驚恐地向四下張望著。
人們開始緊急地救援。
天亮的時候,人們救出了被埋的住戶。四家里邊,三家基本平安,幸運獲救,唯有東樓頭的李小哥夫妻傷得嚴重,雙雙被送去了醫(yī)院急救,只把那個哭得聲嘶力竭的三歲娃娃留在了家門口。
圍觀的人們瞧著娃娃坐在地上哭,都露出同情的表情,又都議論紛紛著,有感嘆孩子可憐的,有建議誰把孩子先帶回家照顧的。只有瘋嬸嬸,一個蹦子從自家窗臺跳了下來,沖到孩子面前,一把抱過了孩子,坐回到自己家窗臺上,把孩子緊緊摟在了懷里。她用自己的外套裹緊了孩子,又輕輕拍著孩子的背,輕輕念叨著什么,還回頭張望自己的家里,念叨著要給孩子置辦點吃的喝的。那一刻,人們仿佛都忘記了瘋嬸嬸的“瘋”,大家眼前只有一個慈祥溫柔的母親,極力安撫溫暖著一個劫后余生的孩子,
晨曦微綻,金色輝映著瘋嬸嬸的側(cè)臉,輝映著那插在耳側(cè)發(fā)髻的小花,盡管,發(fā)髻已然凌亂。
晨風中,我輕微地顫抖,或許,是我的靈魂在顫抖。我第一次感到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一種觸及靈魂的美。當然,時年幼小的我,還不會有這許多深沉的感嘆和感悟,只是覺得那一幕好美。
如今思來,常態(tài)的生活中,人們用著常態(tài)的眼和常態(tài)的心,去認知這個世界,去評定這個世界的人;而真正臨危之際,蘊藏于人心深處的美好的東西才會迸發(fā),比如母愛,比如無私,比如善良。
而這一切,竟都與那個嬸嬸有關(guān),卻都與“瘋”無關(guān)!
問好劉社!
祝您文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