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夫妻(小說)
高海四十歲那年,終于當上了我們綠原縣信用社城南分社的主任。
他二十歲參加工作,到當這個主任時,已經(jīng)整整在信用社工作了二十年。
二十年中,高海先后在兩個信用分社工作過。他最初參加工作的那個信用社的分社,在離我們綠原縣城一百三十里的戈壁鄉(xiāng)。在那里,高海工作了十五年。后來,縣里進行撤鄉(xiāng)并鎮(zhèn)工作,縣信用社也根據(jù)形勢發(fā)展,對所屬的信用分社進行撤并整合,高海被調(diào)整到了縣信用社的城南分社。
在二十年的工作中,高海先后在八位信用社分社主任的手下干過。那些分社主任,就像觀光的游客一般,先后進入高海工作過的兩個信用分社,欣賞完社里那點兒很無趣的風景,然后又毫不留戀地先后離去。
與這八位分社主任相比,高海就像一位最服從命令的戰(zhàn)士,在堅守一塊兒上級當初命令他堅守,然后又遺忘了的陣地,獨自在自己的崗位上整整堅守了二十年。
在高海工作的城南信用分社里,數(shù)高海的年齡最大,資格最老,業(yè)務最精通,工作最認真。但這些,都不是他這次當上主任的原因。如果當他們信用分社的主任,只看這幾樣的話,早在十幾年前,高海就當上信用分社的主任了。
多年來,高海每次在外面會朋友,總覺得難為情。多少干公務的朋友,都升了,唯獨他一直原地踏步。所以,每次參加朋友聚會,他都是硬著頭皮去,內(nèi)心郁悶無比地吃飯,心情糟透了回來。
在單位,高海也整天干得不順心。參加工作二十年了,每天還得被那些職務比他高的年輕人指拔著做這做那。有時,還得聽人家訓斥幾句。由于長年心里不痛快,不到四十歲,高海頭發(fā)差不多白了三分之一。他也不染,看上去滿目滄桑。
眼看著那些年輕人,來他們這個小小的信用分社,干不了三年,就一個個當了主任;然后,再兩腳一踹,像會輕功的武林高手一樣,輕飄飄地又向上面竄去了時。高海的心里總感覺不是滋味兒。
幸好,每個人的一生,不論多么艱難,多么坎坷,多么倒霉透頂,總會有那么一兩次轉(zhuǎn)運的機會。盡管,這種轉(zhuǎn)運的機會,有時候你把握住了,也不見得能使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改變多少,但它畢竟像一個被關在一間臭哄哄屋子里的人,突然可以把頭伸出窗口,吸到幾口清新的空氣,讓你享受片刻的美好。
高海在工作的第二十個年頭,終于遇到了一位幫他指點迷津的貴人,幫他擺脫了那件在他身上整整披了二十年,叫他感覺沉重無比,羞愧難當,刻印著小職員標志的袈裟,換上了代表榮耀,代表尊嚴,刻印著主任標記的袈裟。這就像那個腦子很笨很笨的郭靖,突然有一天,遇到了絕世高手洪七公,點化了他一套降龍十八掌,幾天功夫,便混入一流高手的行列。
這位點化高海的洪七公,是高海的前任主任李明亮。
李明亮參加工作兩年半,年齡剛剛二十四歲,就當了他們這個信用社分社的主任。在這分社主任的位置上也只干了兩年,就向上一竄,當了綠原縣信用社總社主任的助理。
李明亮點化高海那天,是單位幾個人一塊吃飯。散場后,李明亮和高海一路走著回家。兩個人都喝多了!喝多的人一般都話多。開頭,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扯閑話,不知怎么,就扯到工作上去了。
李明亮拉著高海的手說:“大哥,聽兄弟一句勸,該出手時就出手!你看兄弟我,就是這樣,工作兩年了,我家里一貧如洗,所有的工資我只留下吃飯的錢,其余的,都出手了!不然,我老子是給人家看大門的,我媽是個掃大街的,我算什么東西?能當上這個主任……”
李明亮的話,配合酒精的刺激,一下子使高海茅塞頓開。他想:“連李明亮那么條件差的人,都能騰云駕霧;與他相比,我的條件好多了!除了我這份工資,我家里還養(yǎng)著三百多只羊,二十多峰駱駝,十幾頭驢呢!”
內(nèi)心斗爭了三天半之后,高海一咬牙,一跺腳,最終決定使用李明亮教給他的葵花寶典,一展身手。沒想到寶典,就是寶典,只用了三兩招,便出奇制勝,幫他拿到了主任的位置。
真當了主任,高海才發(fā)現(xiàn)當主任的好處。第一,這個信用社分社的事情由他一個人說了算了。第二,許多過去不拿正眼看他的人,對他的態(tài)度恭敬了。最讓他心情舒暢的是許多人來找他求情了!
來找高海求情的,當然都為了貸款的事兒。有的人是想貸款,有的人是想多貸點款,有的人是貸了款想遲一點兒還款,有的人是還貸款遲了想少交點兒滯納金等等。
當然,哪個來求情的人,都不會空手而來。高海感覺自己的生活水平,就像那句“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說的一樣,蒸蒸日上。
原本因為使用李明亮那部葵花寶典后落下的心疼病,也因為生活水平的快速增長,沒多久也漸漸煙消云散,基本康復了。
吃的好、喝的好、最重要的是心情好。心情好,人也跟著大變樣兒,原本花白的頭發(fā),也被一向不修邊幅的高海,到理發(fā)店焗染成烏鴉的后背一般又黑又亮。頭發(fā)黑了,人就顯精神,也顯年輕。高海整天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就像二十歲剛出頭那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似的。
當了一段兒時間的信用分社主任,高海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面有時候老感覺空落落的。為什么空落落的?高海認真想過,可是,怎么也沒想出來。直到有一天,一個叫馬麗水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高海那種空落落的感覺才突然消失。
馬麗水是個開建材門店的,當初因為進貨資金緊張,從高海他們城南信用分社貸了十萬的款。沒想到,受金融危機逐漸漫延的影響,建材市場變得越來越疲軟,資金回輪不了,到還款期了,所貸的款項還不上,便來找高海求情,希望能延遲還款的日期。
高海依據(jù)工作程序的需要,跟著馬麗水到她的門店去調(diào)查核實情況。看過馬麗水的建材經(jīng)營許可證,進出貨的記錄,又大致清點了店里的存貨情況,并對看過的內(nèi)容拍了照后,高海向馬麗水告辭說:“你反映的情況,跟我今天來你店里核實的情況差不多,基本屬實;行,那就這樣兒吧,我們回去,對你的情況再進行一下研究,結果出來,我們會及時通知你的?!?br />
“高主任,這都快中午了,我請你吃飯吧!我聽說你家在戈壁,你一個人在城里上班兒,在這兒吃了,省下你回去再自己弄;另外,我還有點事兒,想跟你說說。你看行不?”馬麗水見高海要回去,立刻向高海發(fā)出吃飯的邀請。
高海平時住在我們綠原縣一中附近租的一戶七十多平米的樓房里。那房是四年前開始租住的。當初,租那房,是為了方便在縣一中讀初中的女兒。一年前,高海的女兒初中畢業(yè),嫌綠原一中這所和初中混在一個學校辦的高中教學質(zhì)量太爛,不愿留在綠原一中讀高中,高海就把女兒送到市里一所名氣比綠原縣一中大的高中學校去了。女兒走后,那房子就只剩下高海一個人住。平時吃飯,高海有時候自己做了吃,有時候手懶,不想做,就到附近的小飯館簡單吃點兒。所以,一般有人叫他吃飯,他都不推辭,外面吃了,他就省得再自己弄。
“有事兒你現(xiàn)在說吧!飯,我還是自己回去弄的吃吧,反正我一個人已經(jīng)習慣了,你生意也不好,入不敷出的,就不讓你破費了?!北M管高海挺想留下來吃了飯再回去,但嘴上還是推辭著;以免讓馬麗水感覺他就是個見了吃的,邁不動腿腳的人。
“我想說的話,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你就留下和我一塊兒吃個飯吧;兩個人的飯,能花幾個錢!算不上什么破費。再說,我今天為這個事兒,跑了一上午,累了,也懶得自己做飯了,正準備到外面飯館吃點兒。你就當陪我吃個飯,聽我嘮叨幾句,行嗎?”馬麗水請高海吃飯的話已經(jīng)說出,自然不肯輕易收回,再次向他發(fā)出邀請。
“要不,干脆我請你吃飯吧!附近哪個飯館的飯菜做得好一點兒?反正,我回去也是一個人,平時也懶得做飯,老在外面吃?!备吆?瘩R麗水很誠懇地邀請他吃飯,看樣子是真有什么話要同自己說;但想到自己畢竟是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單獨請自己吃飯,感覺有點兒不好意思,便想反客為主,自己做東,請馬麗水吃飯;就像馬麗水說的,兩個人的飯,能花幾個錢!再說,他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主任,兩個人的飯菜錢,小意思。
“謝謝高主任能答應和我一塊兒吃飯!說好我請,哪能讓你掏錢呢!斜對面那家君悅飯館不錯,我們就上那兒去吧!”馬麗水見高海松了口,馬上告訴他吃飯的地點,然后就關了店門,帶著高海一塊兒去吃飯。
馬麗水和高海剛進君悅飯館的門,吧臺里面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立刻笑著打招呼:“麗水,今天吃點兒什么呀?”
“我那兒今天來了位客戶,四雅現(xiàn)在沒定出去吧?”馬麗水沒說吃什么,先說吃飯的原因。她把高海說成是她的客戶,顯然,她是不想讓那女人對他們一男一女兩個人一塊兒進雅間吃飯產(chǎn)生猜疑。
“沒定出去。小梅,帶你麗水姐上四雅去?!蹦桥藢Π膳_跟前站著的一位服務員吩咐道。
四雅里放著一個能坐四五個人吃飯的小圓桌。高海和馬麗水剛坐下,被稱作小梅的服務員立刻從擺在門口那張小巧的餐具柜上拿起一本制作精致的菜譜,遞給馬麗水,讓她點菜。
在馬麗水看菜譜,問高海喜歡吃什么的功夫;小梅在桌上擺好了餐具,倒好了茶水;然后,手里拿支筆,等著馬麗水報出菜名,一個個記在小本子上。
酒菜上桌。開始,兩個人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客套話。菜吃到一半兒,喝了幾杯酒下肚,兩人的話題漸漸越聊越多。后來,馬麗水便開始跟高海講起了她的境遇。
馬麗水的丈夫,六年前跟朋友喝完酒,騎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回家時,被一輛小車撞死了。撞死馬麗水丈夫的,是綠原縣財政局工會主席兼辦公室主任劉金玉年僅二十二歲的千金劉虹。當時,劉虹開著一輛三十多萬,剛買到手兩個多星期的紅色奧迪,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時,車速過快,與同樣車速過快,橫過馬路的馬麗水丈夫想撞。
當時,馬麗水和丈夫結婚還不滿五年。丈夫死后,家里就剩下了馬麗水和四歲的兒子相依為命。六年來,盡管很多人要給馬麗水介紹對象,但馬麗水都沒有再婚。她擔心給兒子找一個后爸,會影響兒子的成長,因為,丈夫死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記事兒。他想等兒子大了,到二十歲左右,度過了人生最容易出問題的那個年齡段兒,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想問題時,再重新找一個陪她相守終生的伴侶。
責任認定后,馬麗水得到對方二十萬賠款。為了以后的生活,馬麗水就把那些賠款作為投資,開了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這家建材門店。
剛開始,生意還不錯,掙了不少錢,買了房,也買了車??蛇@兩年,生意一年比一年難做,沒辦法,把車也賣了,還是難以維持。去年只好向信用社貸了款,今年生意還像以前一樣難做,款一時還不上。所以,只好求他幫忙,拖延一下還款的日子,等她的生意緩過勁兒來,一準兒全部還上。
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說到自己一個人帶兒子生活艱辛,還是想起那個死去的丈夫很是傷感,還是怕信用社強制還款,把她的門店搞挎了,將來生活沒有著落;馬麗水說著話,便哽咽起來。
望著馬麗水那副蓮花帶水,楚楚可憐的樣子,高海的心被搞得軟軟的,酸酸的;漸漸從腳后跟上生出一股豪氣,馬上就把準備回去研究的還款問題,提前給了馬麗水一個安心撫肺的答案:“別哭了,你的情況我也了解了,確實挺特殊的,既然這么困難,我就先給你想辦法往后緩緩吧。”
以后,高海常以路過,或者詢問還款為由,到馬麗水的門店去。一來二去,兩人關系漸漸熟了。每次去,馬麗水都要請高海到外面飯館吃飯。高海有時候推辭,有時候也順水推舟去吃。剛開始吃飯,帳總由馬麗水結,后來就全由高海結了。
一天,高海又到馬麗水門店去,看到馬麗水正在做飯,笑著說:“我今天有口福,做什么好吃的?”
馬麗水說:“手搟面。你先坐,我正忙著,壺里有水,桌上有茶葉,自己倒一下吧,你吃嗎?”
高海說:“當然要吃!我最愛吃手搟面了。”坐到桌前,泡了杯茶坐著一邊兒喝,一邊兒看馬麗水搟面。
“你又是來問貸款的事兒吧?”馬麗水問。
“是了,過幾天上面要來查我們信用部的業(yè)務,你那筆錢還不上,我這個主任要挨批,弄不好,可能還會被免職,今年房地產(chǎn)不行,建材生意不好做,我也知道你難,可你還是盡快想辦法找親戚朋友借了還上吧,如果下星期再還不上,我們只能把你抵押的住房交給法院進行公開拍賣了!”高海把事情說的很嚴重,這是他們信用社業(yè)務員催款時常用的說詞。
馬麗水聽了,手里的活兒停下來,轉(zhuǎn)過身說:“我們家的親戚朋友,在我貸款以前,就讓我借錢借遍了!借的錢沒還上,再不好意思跟人家借錢,我才去你們信用社貨的款;沒辦法,前幾天,我只好又老著臉皮跟人家張嘴,現(xiàn)在也只借齊了六萬,還差四萬呢!把房拍賣了,還欠著一屁股債,你說讓我們娘倆咋過呀!”說話間,眼淚就撲啦啦流下來,肩膀也一聳一聳的抽動。
“唉,行了,行了,你別哭了!我這人心軟,你一哭,我也跟著你難受,這樣吧,你三兩天內(nèi)把借到的六萬拿過去,另外四萬,我先幫你墊上吧!等你什么時候有了錢,再還我!好了,好了,別哭了?!备吆Uf著,站起身,走到馬麗水跟前,用手里拿著的幾張紙巾去幫馬麗水擦臉上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