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細(xì)雨中，穿過那座有著深刻歲月印記的小橋，坡下低洼處，就是我要去的所在。
　　 在橋上可以俯瞰整個建筑。圍欄佇立，前后兩排整齊的小屋。圍欄外“護城河”春水蕩漾，圍欄內(nèi)安祥，靜謐，與世無爭。這是所有初來乍到的人最初的印象。
　　 大門敞著，門上沒有任何標(biāo)識，望望遠(yuǎn)處，幾里之內(nèi)不見任何人煙，這里像一個世外高人隱修的所在?！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碧諟Y明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所在吧。
　　 跨進院子，幾疑穿越了時光。
　　 雖說春雨綿綿，略帶寒意，我們一行人都是著春裝來的。圍欄外也是綠草青青，不遠(yuǎn)處的田野春意盎然。空氣中的花香，耳聞的鳥鳴，無處不顯示人間正是四月天。然而眼前，破敗的院子，荒涼的花壇，油漆剝落的門窗，還有門窗內(nèi)或坐或臥的穿著厚厚棉襖的老人。冬天猝不及防地襲來，陡生一股徹骨的寒意。
　　 這里不是敬老院，這里也是敬老院。這座沒有標(biāo)識、遠(yuǎn)離人煙的建筑前身，是麻風(fēng)病人隔離區(qū)?？诙鄠?，這里簡稱“麻風(fēng)村”。一處僅幾間平房，僅六位平均年齡近八十歲的老人的村莊。確實與世隔絕著，卻不是隱修，而是幾十年前的人為隔離，把他們隔離在了人跡罕至之處，也隔離在了時代之外。他們一輩子被困守于此，春天在院門口戛然止步。陶淵明絕不會在這樣的所在。
　　 一二十間屋子，大多屋子人去屋空，殘跡尚存的門牌，顯示這一個個空屋里，也曾有過生命的存在，也曾有過精彩的故事，現(xiàn)如今被歲月永久塵封于洪荒大界。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生命的消逝，或許只是痛苦的解除、是人生的解脫。
　　 六位老人中，年齡最大的是四號房的老奶奶，九十九歲，眼瞎，耳力不濟，雙手缺失，生活無法自理很多年，平日全靠這里的老伙計，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喂養(yǎng)而活。生存的全部意義，或許就是胸腔里的那顆心雖然搏動得不是很有力，卻依然是熱乎的。有志愿者給老人喂食，老人嚼動無牙的嘴，也知道說謝謝。大多數(shù)時候，老人半臥在破舊的棉被中，腦袋無意識地顫動，處于半混沌狀態(tài)，人來了去了，她渾然不覺，時光對她來說是靜止的。
　　 六號房的奶奶，一張口下嘴唇就耷拉下來，像長長的舌頭掛在胸前，說幾句話就需用手把下嘴唇與上嘴唇合上，整張嘴像臺半自動機器?？墒牵瑑A訴的欲望，阻擋不了這半自動機器的忙碌。網(wǎng)上有抽煙的帥哥矯情地說，哥抽的不是煙，是寂寞。不知道這帥哥知不知道何為寂寞？當(dāng)寂寞像水一樣漫過胸，漫過脖頸，漫過頭頂，瀕臨溺亡的人，必得掙扎著抓住任何可救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去過幾回，奶奶翻來覆去說的就那幾句話。她蒼白的人生，貧乏的生活又有多少談資，她只是要個可以說話的人而已。
　　 八號房的爺爺，伸著兩只僅剩兩個肉球的手，提了幾次沒提起地上那袋子魚。對于他人的幫助，耳背嚴(yán)重的爺爺交流不善，微笑的眼神中滿滿的謝意。
　　 一個個與之交流，沒有一個老人談及死亡，或許他們見慣了死亡。這里先時也有一二十人，短短幾年工夫，減員至斯。一覺醒來，一個相伴多年的老伙伴就沒再起來。對于自己尚且活著，他們不抱怨、不埋怨，不貪生、不懼死，無悲、無喜。不是參透了生死，只是麻木地在時光的河流中隨波逐流。絕望尚需用三分力，比絕望更深的是麻木。
　　 春有百花秋有月，而這里只有無盡的冬。枯枝敗葉，墻體剝落，破舊的棉絮，褶皺疊褶皺的臉。春天在一丈開外妖嬈，觸手可及。然而，也只是觸手可及而難以企及，春天從不曾跨進這院門。
　　 一間間屋門上都標(biāo)有號碼，就像一間間號房。這些老人也曾青春年華過，也曾設(shè)想過詩和遠(yuǎn)方，然而，他們卻只能在這牢籠般的小屋里，看著一丈開外的春天恣意繚繞。屋門敞著，院門開著，可是，他們走不出去，他們走不出世人異樣的目光。曾經(jīng)的麻風(fēng)病菌，殘缺了他們的身軀，也侵蝕了世人的寬容。時光流逝，他們再也走不出這沒有枷鎖的牢籠。老人們也有家，家就在默念的話語中，在融進血液的地名中，卻找不到一條可以回去的路?；夭蝗サ募遥ハ禄臎?，唯有在此靜靜地任由時光裹挾著，走向那扇必經(jīng)之門。誰能說門外不會是另一個春天？
　　 我們離開時，兩位老人走出屋子，坐在廊檐前，依依看著離開的人群，說著再會。這大概是他們最簡單的心愿了——再會，下次再會。幾個日薄西山的生命，睜眼一天開始，閉眼一天結(jié)束，黑夜即白晝，白晝亦黑夜。我們的到來，不曾帶去春天的花香，不曾帶去希望的訊息，我們的到來，只是掀開一角的天空，讓黑暗的夜透幾分光亮。我們離開了，天空迅疾合攏，無邊的夜無邊蔓延，黑暗凝固了時光。
　　 一處遠(yuǎn)離人煙的建筑，幾個茍延殘喘的生命。八坼境內(nèi)的麻風(fēng)村，一處最先進的設(shè)備，也無法導(dǎo)航到的偏僻所在，一個被春天遺忘的角落，一塊永遠(yuǎn)處于隆冬季節(jié)的荒涼之地，一個個生命在此無聲無息地消亡。
　　 一場疾病掠奪了他們的青春，掠奪了他們原本該有的天倫，掠奪了他們的一生。如今垂垂老矣，時日無多，或許你愿意在他們最后的時光送去一份關(guān)愛，送去一份暖意，哪怕只是去做個面帶微笑的聽眾，那也是無上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