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掛著露珠的稻葉那生機勃發(fā)的翠綠總讓人欣喜；烈日下，那黑黝黝的稻秸散發(fā)出滋長的香甜總讓人迷醉；晚風中，稻棵沙沙的舞姿翻滾起連綿的波浪總讓人流連。每天餐前飯后，有事沒事去到田頭，每次總有渾身使不完的勁。鄉(xiāng)親們總是說，老蔡啊你都七十大幾的人了，犯不著這樣辛苦了。他們哪知道，一個莊稼老把式對于稼穡的執(zhí)著，對于田園的依戀，如同魚兒跟水，是一樣的片刻不能分離！
　　 聽著一個農(nóng)民帶著詩意的吐槽，我不由得重新審視起眼前的一切來。
　　 此刻，我眼前所站著的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勞動者。他的面部，黑里透紅，臉上皺紋大都不是那么深切，算不得飽經(jīng)風霜那一種，因此臉型雖然略長卻并不顯得瘦削。他的眼睛不是很大，眼窩絕沒有絲毫的下陷，卻似乎習慣了垂下眼簾，讓人感覺有種固有的內(nèi)斂。他的鼻梁和嘴巴都不能給人留下什么印象，好像整張臉就是種特寫，特別呈現(xiàn)著那種不事張揚的性格。是的，蔡正聲，他是位普通的農(nóng)民，他沒有什么榮譽，也沒有什么頭銜，更沒有什么可以際會風云的杰作。不過，他還是有著讓人不能不印象深刻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后背。無論是站著侍弄他的花草，還是挑擔行走在田頭，他的腰板總是那么挺拔，那么硬朗，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的樣子。這是一副莊稼漢所必備的腰板。凡是有過務農(nóng)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腰板對于一位農(nóng)民來說意味著什么。盡管說如今農(nóng)業(yè)的機械化從根本上解放了勞動力，農(nóng)民們不再像從前那樣臉朝泥土背朝天了，但農(nóng)業(yè)比之其他行業(yè)付出更多的畢竟是勞力與汗水。老蔡的這一副腰板張揚著他作為一位勞動者的資本，更彰顯著一個農(nóng)民的勁道。
　　 此刻，我腳下踩著的是一處方圓不過一里的山下土坡，地處鴻山南麓，東為鴻聲老年公寓，西為鴻山十八景之一的古劍池。隨著城市化的推進，鴻山腳下的農(nóng)戶大都于幾年前就拆遷了，如今只留下了兩三戶墟里人家。老蔡家就是其中之一。老蔡家的三間平房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朝向卻是面東的，這在本地較為少見。但東面開門卻巧妙地避開了日常從后門進出的局促，平素出門左拐幾十米就可以上山腳下的大路。這里南有廣袤的糧田，北有盤繞鴻山的公路，屋后有個池塘，還有一片林子，環(huán)境清幽。老蔡是個有心人，土坡野岡經(jīng)過他的收拾，竟然中規(guī)中矩深得園林之趣。景觀竹排植齊整，成為自然的山門、院墻，給人以不事壘堆的輕松視覺；各色花草果木，見隙栽種，看似凌亂卻各得其所；原本的一個污泥塘，經(jīng)過干塘、清淤、深挖，加以駁岸，于中央裝上噴泉，動感十足，成為園中的活龍之處。池北植有香樟、楓楊，下置盆栽綠蘿，坐靠池岸涼棚之下，心曠神怡、別有情調(diào)。大池之西鑿小池，中有水岸步道，過岸建六角涼亭，配六角茶桌、美人靠，整個亭子全原木構(gòu)造。西小池鋪以蜻蜓點水小石徑，左右各植綠荷一枝，池中布有碧綠生青的水白菜，相依相偎、蔚然成片，池水清澈見底，有田螺、錦鯉潛伏其間。
　　 園北沿大路一側(cè)，東為盆景園，有各類奇異樹樁，配以大型盆景，中間點綴小型親水花草，諸如水仙、五星花、金錢草之類，香氣撲鼻，秋來園中依然花團錦簇；園西北部，為果木林區(qū)，邊上將成排的山茶修剪平整，成為西側(cè)的隔離院墻；中部立一薔薇花架，花架下掛一藤制雙人吊椅供人休閑搖蕩。園之南部，宅邊數(shù)株水杉高聳入云，其間有一土堆，是村里拆遷時遺留下來的建筑渣土。老蔡在渣土邊上培上熟土沃用，植以羅漢松等常綠喬木、美人蕉等闊葉植物及紫薇等盛花樹種，實在不能栽植的地方，仍以盆景來擋隔障眼。池南一叢秋葵，桿紅葉綠，花白果烏，色彩鮮艷，尤其惹人喜愛。小小園圃，看似蕪雜，其實匠心獨運，可謂亂中取勝、野趣橫生。
　　 老蔡是個有心人。他的有心，便是寓于簡單勞作中的創(chuàng)造。農(nóng)民自有農(nóng)民的心機，常常于樸實之中活出精妙、生出意趣來。他說，園子取供人休息之意，名憩園，以“美麗、清雅、情趣、境界”八字為建園宗旨。奇花異草、嘉樹曲徑營造美麗，因地制宜、質(zhì)樸寧靜營造清雅，樹樁盆景、水池小亭營造情趣，雅俗共賞、自然而然營造意境。嚯，竟是提綱挈領，有頭有緒！多年來，老蔡獨自設計、整理，獨自墾殖、栽培，不斷增加投入，使園子既緊湊又曠達，既生猛又典雅，逐漸成了氣候。凡是來憩園休閑的，不管是鄉(xiāng)鄰還是游客，人們總是一坐半天，或賞花、或垂釣、或棋牌娛樂、或品茗雅集。對于果木園林，老蔡從小就耳濡目染，后來又長期浸潤其中。他自豪地說，他們西倉蔡氏是從洞庭西山遷來鴻聲的，而西山本是林果之鄉(xiāng)，他的祖上都是吃林果飯的。曾經(jīng)生于斯、長于斯的西倉老宅，天井里植有楊梅、枇杷各一枝，他從小跟著大人修枝、施肥、澆水，幾乎天天守著它們，看它們?nèi)臻L夜大、花開花落，兩枝果樹早已成了他的知己，它們的生命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脈。從此，他與林木結(jié)下了一生情緣。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錫鋼后，他就去廠園林隊工作，后來就擔任園林隊長，一干就是十九載。退休后，老蔡回到家鄉(xiāng)，鋤頭一扛，依然做回農(nóng)民，就此打造起他的憩園來。
　　 雖說園子不大，客人也是三三兩兩，但自始至終，園子里就老蔡一人忙進忙出。從招呼客人、端茶送水到侍弄花草、整理園地，就見他一人在操勞。老蔡動作敏捷、干脆利索，奔走之際，總是風風火火，就像一只勤勉的蜜蜂。對于老蔡來說，生活中似乎就沒有什么困苦，忙忙碌碌，樂在其中，而所謂難題不過是生活對于人們心智的考驗。他擅于學習。別看他白天忙這忙那沒個消停，但到了晚上他照樣看書讀報，學習種養(yǎng)知識。他說，如今的農(nóng)技講究科學，一個農(nóng)民如果不能及時更新知識，就無法適應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埋頭苦干只能事倍功半。學習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不僅僅是為了提高種田的技能，也是為了拓寬自己的眼界。今天的農(nóng)民雖說不再在疲累中奔命了，卻仍要在忙碌中提升，在實踐中有為。只要肯學習，就沒有什么可以難倒自己的。
　　 正是有了這種自信，一個本該安享晚年的老人不僅獨自經(jīng)營一處園林，而且在房前屋后辦起了雞鴨養(yǎng)殖場，力爭將他的憩園建成一個生態(tài)產(chǎn)業(yè)鏈。除此之外，他還與老伴一起利用荒廢的農(nóng)田，栽種了十幾畝水稻。老蔡如此賣力，是基于對于土地的體認。他說，他對土地總有一份牽掛，所以無論是自留地、宅基地，還是人家的拋荒地，他都細細整理，充分利用。他說，當下大片大片的耕地被挪用、被閑置，令人心痛。土地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農(nóng)民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土地，農(nóng)民只有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接地氣，才能過安穩(wěn)日子。金錢百萬、屋宇千間不如薄田三分，農(nóng)民不能只顧眼前，而不顧及子孫后代。愛惜良田是農(nóng)民的本分，人能夠平和地生活在農(nóng)事里，生活在追求中，就是幸福；每天都有花開，經(jīng)常會有結(jié)果，喜悅就從中來。老蔡不屑于那種將晚年晾在麻將桌上的人生，他以為，人的情趣不是誰給與的，是自己活出來的；人的境界也不是天生的，是要靠自己去開拓的，就像土地需要時時耕耘，哪怕是邊邊角角，也要物盡其用。臨了，老蔡又揮灑起他的豪情，談起了當今農(nóng)民的擔當，那就是“將土地耕種起來，讓空氣凈化起來，讓環(huán)境美化起來”。
　　 蔡正聲，讓我們見識了農(nóng)村轉(zhuǎn)型時期一位古稀老人的卓越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