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走(傳統(tǒng)·小說)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個下午,我正在二姐家鼓搗收來的破爛,五姐騎自行車忽然趕來,見面就喊,二姐,二姐夫呢,快走吧,咱大不行了!我登時傻眼了,大咋的了?五姐早鉆進屋,我尾隨,二姐二姐夫撲愣愣迎出來,大,咋啦?五姐邊往外走邊哭,中午還好好的,下午躺下后,渾身嘎叭嘎叭響,就像骨頭斷了!怎么喊都喊不過來,嘴里嘟囔啥也聽不清!
二姐二姐夫在后面騎自行車催我快走,大就你這一個兒子,回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到家十里路,我飛一樣往家趕!
我們從山東闖關(guān)東過來,管父親都稱呼大。父親是在去年得了一場腎病,走不了路。母親說,人老一時,你看你大那硬梆的體格,拿起腿就走,說不能走,一步不能走了。我瞅著拄棗木棍往炕邊挪的父親,對母親說,媽,我大都八十了。我的話聲音高了點,被父親聽到了。父親哼哼著,哽咽了,這腿咋就沒勁呢?這腿是咋了?
幾月前,父親得病時,我們是趕著驢車去的縣醫(yī)院。母親不放心我和媳婦陪父親去,她非得去。當年,母親沒有什么毛病,山地里種谷子,父親扶犁,母親還去點谷種,后來母親膝蓋骨質(zhì)增生,腿疼了,就不去了。主要是增添了新人,我娶媳婦了,媳婦上山勞作,母親在家。母親總說,我在家給你們求口飯吃,揍咸咸吃,揍淡淡吃,揍好好吃,揍賴賴吃,現(xiàn)說能吃上熱乎的。母親就在家求飯。父親體格好,畢竟上了年紀,那次扶犁就不行了,追不上毛驢了。父親就納悶了,說,是不是地喧乎了?這毛驢跑得這快?其實,我沒怎么注意,還是他兒媳看在眼里,說,大,你讓他扶吧。我說我不會!我接過犁,站定瞅地,傻呆呆的。我媳婦說,拿來給我!父親說,犁尖插壟上,趕著毛驢就走唄!父親一邊敲點葫蘆的谷種一邊說,都三十多了,該執(zhí)事了,過去人,十三就執(zhí)事,就支門過日子。下一根壟,你扶扶試試。
到地頭,媳婦就扔給我犁把說,給你。父親也呼哧喘著過來指導(dǎo),說,你拽下驢撇繩,把犁杖順上壟。走起來看前面的拖拖,父親用腳踢一下犁鏵前面拖地的豎木頭,說,人們不說嗎,扶犁杖看拖拖,娶媳婦看哥哥。拖拖木在正壟上,犁尖兒不會歪,哥哥好看,妹就錯不了。讓父親說得我們都笑了。
一回生兩回熟,我終于摁穩(wěn)犁杖扶到地頭。驢拉犁很快,潮濕的泥土,嘩嘩地往兩邊翻,腳下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到地頭先倒倒鞋里的土。父親根本跟不上,到地頭,父親撂下點葫蘆,就用腳踹踹犁尖的土,說,這下面,要勤甩著點,不然太支犁杖。父親還要和我換換,就把點葫蘆塞給我,說,我走路不打單,追上了。我媳婦說,讓他扶,小年輕的不累。我扯皮說,你不年輕呀,比誰老似的?
滿坡滿眼的杏花開得正濃,布谷鳥聲聲鳴啼,一片片山地被晨陽照射,蒸騰起絲絲縷縷輕紗般的熱氣……
我扶犁到地頭,有時踹下犁尖的土,有時拖起犁杖,啪——甩下犁尖的土,又駕!駕!喊兩聲毛驢。毛驢歡快地跑起來,山里的地壟短,眨眼兒到地頭。父親點種,也走不動了。我扔下犁,跑過來幫父親,父親說,沒事,走得起。壟短,扶犁杖的最費勁,總拖拉犁杖。山上石頭多,看著點,別打鏵子。
咋看?我問。明明石頭在下面呢,誰知道?
父親說,聽不出來?聽!
啊,我應(yīng)著,聽地下咕嚕響,就得晃一下犁鏵,讓犁鏵躲過石頭。山地的石頭特別多,扶一根壟的犁杖,耳邊全是咕嚕嚕響聲,一會,把我累得滿頭大汗。我擦把汗,去幫父親點谷種,父親跟到地頭。父親指著犁杖說,你知道哪是犁杖嗎?說完,父親就蹲下去,我看見父親禿頭頂熱汗直冒,像山丘土地里,蒸騰的地氣。我說,大,你擦擦汗。父親完全顧不得擦,指著犁底木上邊別犁鏵的小方木塊說,就它,它叫犁杖。他又扶扶上面穿犁弓的長條板說,這個,叫犁劍。這我知道,我說。犁杖就是那塊小木頭啊,我真是才知道。
我咋知道那是犁劍呢,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父親有一天跑回來,就去山上鋸山榆木,他咔嚓過,我問過父親干嘛,他說咔嚓犁劍。隊里沒木匠,忙著趟地。
父親躺在炕上笫三天,村里的崔大伯來看他。我喊大,大,大伯來看你了。屋里我五個姐五個姐夫,還有外甥外甥女都喊過,都無濟于是。父親就是那樣昏昏沉沉,身子慢慢挪蹭,不仔細看是覺察不到的。禿頭頂上一直冒著汗,嘴里嘟囔著,什么也聽不清。我們請了大夫,大夫說父親休克了,不知道啥時醒,點滴掛了兩天就撤了,血管癟了,扎不進針。大夫說完時,我們都哭了,這意味著什么?
崔大伯來看他,喊他也不應(yīng)。崔大伯對母親說,去年得病,他就走不了,多剛強的人,一下子不讓他走,他受不了。母親眼睛紅了,這回他大怕是真要走了!
崔大伯拿起墻邊的棗木拐棍,這不是哥的嗎?這回要扔了!
再剛強,也得服老!
唉!頭年,在一起扶犁趟地,哥都七十六了,還追著牛跑,牛拉壞鏵子,他是跑著回來修犁杖!這咋就這樣呢?
你哥這輩子,就是腿腳好,拿起腿就走,干啥也不求人。母親說,得腎炎時,開始還能跑大糞窖,拉他上醫(yī)院,還要自已走著,這病一好,回來就不行了,沒治就咔嚓個棗木棍兒,就挪挪的!他拉巴著走,站不住了!
我看見了,崔大伯說,哥他受不了,總哭。
母親喋喋不休,能不哭,能不哭,走慣了,一下子扎住不讓走!
是啊,父親一直以來,在農(nóng)閑時,都爬上大山,去割荊條條兒,他要用荊條編筐。
去大山要走二十里,近處全是禿山,只有遠處柴草旺,經(jīng)過人們打了一年的柴,第二年鉆出的嫩荊條長高了,才能編筐用。當時,山林沒有綠化,人們隨便打柴,只有遠處陰坡的柴草,雨水滋潤的好,才能長好。父親走路不成問題,不像有些人似的,懶,圖近,把跟前的山咔嚓成禿山了。父親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家門口溜禿的盡是石頭,多磕磣?往遠走點沒事!父親也能挑,肩挑兩捆荊條,一百多斤,走二三十里不歇一歇。但是,父親到家時,我還是看見他禿頭頂上滿是熱氣,就是寒冷的冬天,父親也沒有喊過一聲冷,父親說,走走就熱乎了。所有的冬閑之夜,父親在屋地下編筐,身穿夾祆,都是母親在灶邊烤父親脫下的棉襖。我看見過父親編筐,滿是黑皴的手,父親手磨出口子,母親扒了火盆,讓父親的手抹上豬牙巴骨油去火盆烤,父親嘶哈著出聲了。母親拽了父親衣袖一下說,燒了,看著點。父親那衣袖滴啦當啷的,全是磨壞的布條子。
賣了筐,買件,少買點白面。母親半帶憐憫半帶嗔怒地說。
那年月,我家米面不斷,每個集,父親都買回十斤白面。
有天凌晨,聽母親小聲說,別拿起腿就走,多大了?漆黑的天,磕著咋辦?
父親說,走路還不算啥,就是不好走,現(xiàn)在也有道眼兒了。
深一腳淺一腳的,又溜滑,讓孩子送送你。
我是迷瞪瞪被母親喊醒的。父親說,自已去吧,不用送。母親說,雪窩子深,不好走,送送你大。
我揉著眼邊的淚,點頭。幾十年了,父親幾乎每個星期天,都用肩膀挑著很沉重的東西,用兩條腿走著,去三十里外的集市趕集。沒編筐時,賣梨賣棗,蹲車站票房子,被抓去拍賣就不提了。第一次送父親到山頂,就被父親攆回。父親說,行了,一口氣走了十多里了,夏走十里不黑,冬走十里不亮,冬天天就是短。
大,我要送你到天亮,再回。
回吧。父親說,天亮了,該到集上了。我說,我也能走,我們輪流挑,到集上我在回來!
父親后來才知道,他起早,起得太早了。我送父親到山頂,天不亮,我自己不敢回來。父親再就不起那大的早了。
母親經(jīng)常說,父親可能起早了,拿起腿說走就走。晌午也不睡個覺,就他活多,父親就像有干不完的活。
那些年干旱,父親起早打水,村人們排著老長的隊。父親就想起我家院里的填上的空井。父親說干就干,起早,先挖了浮土,再往上搬石頭,后來,就用榆木桿綁了馬架子(三角架),上面拴個不知父親在哪弄的電線桿上的瓷葫,就是插臺,穿進大繩,當滑車使。在院里,母親瘸著腿,幫父親拽繩子,開始時井淺,父親下去上來的兩頭忙,后來掏深了,父親就把四姐夫五姐夫叫來,十米深的空井終于在幾天時間投了出來。還好,沒白忙活。井底全是連山石,父親掏完井底最后一塊石頭,發(fā)現(xiàn)亮晶晶的東西,一陣驚喜,在下面喊,一定有水,是浸(讀一聲)水。浸水不如泉水出得快,要慢慢從山根往下滲。第二天一早,父親趴井口一瞅,照見了他的影子,有水了,有水了。父親把土筐解下來,綁上水筲,續(xù)下井,啪啪地礅幾下筲,水筲倒了,往上提時,水沒了筲,很輕,水筲一露頭,就很沉,父親憑感覺,對母親喊,有一米深的水,一天一宿攢一米深的水!父親打上一筲水,雖然有些渾,但是,澄清一會就好。把父親高興地跑到村外排隊挑水那就喊,去我家挑吧,我家空井打出來了,出水了。父親是農(nóng)歷五月廿七這天凌晨走的,母親說,沒到早飯的點兒,忙碌了一輩子,把飯省下了。我們姐弟都聽明白了,父親給兒女們省下了口糧。那時天很熱,父親在炕上躺了七天,禿頭頂上一直冒虛汗,村人們都來看父親,父親嘴里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的話。兒女們圍著,用一條條毛巾,一直給父親擦汗,掄打蒼蠅。鄉(xiāng)間有民俗,七不抬,八不埋。逢七逄八是不能抬棺材,埋人的。大熱天,放三天,真受不了。院里這口井,派上用處了,我們在棺木下掏了個坑,打水往下倒。到開光時,父親仍保持以往的音容。
確切地說,五月廿六上午九點,父親的腿動了一下。大家都看見了。我媳婦喊,大,動了,大,醒了。接著,父親眼皮在抖,一會睜開眼,手動了,還伸到禿頭上抹汗。嘴里說的真,走!走!走!
我大說話了!他說走!
母親后來說,父親說走,她的心咯噔一下。當時,母親蹭蹭下了地,給父親熬了一碗小米粥。大家把父親扶坐起來,背靠我,姐姐端著小米粥,用勺子翻著涼涼,吹一吹,想喂父親,父親眼睛直直的,頭上冒著熱氣,還喊,走!走!走!
我媳婦說,大,是讓她們走吧?人家孩子爪子的多,我讓她們走,一會就讓她們走,我喂你,大,聽話,大,我喂你!
走!走!走!
我讓她們走,大,我喂你!來,別說了,大,來,張嘴,唉!這就對了,我喂你!
走!走!走!
我看見父親的腿又努力地顫了一下,他的腳趾也動了一下,我潸然淚下,我說,大,大,你是不是想走?你吃口飯,吃口飯吧,身子硬梆了才能走,吃口吧,一會讓你走……父親的身子一直往外移,每天大家都要給他正幾遍。父親說走,走,走,難道父親還要去忙碌去干活嗎?父親總愛說,干活,干活,干,才能活,活著就得干!母親含著淚,說,他大,都這樣了,還走走的,快吃一口吧。
父親終于停了話,吃了一口。
我媳婦哄著父親,喂了幾口,就對姐姐姐夫說,五六天了,都回吧。大家皆大歡喜,父親真的沒事了,父親吃飯了,父親好了。
五月廿九,天下著下雨。葬完父親,村干部,村人都來幫忙。崔大伯也在。大家參與著傍黑時,扎紙草送盤纏的事。四姐夫拿著父親生前的棗木拐棍往上纏白紙,要在送盤纏時,一起燒了。
崔大伯過來問四姐夫,纏枴杖干啥?母親當時都哭傻了,就像當時給父親穿裝老衣服一樣,她讓大家輕點,說別把父親腿弄疼一樣,母親說給父親纏的拐杖。崔大伯說嫂子你咋這胡涂呢,我哥打得腎病才幾天不能走,你想他在陰間拄拐棍嗎?快扔了!四姐夫一聽,嗖——扔到門外。我和媳婦聽了也是,父親腿腳好,用什么拐啊,一齊到家門外,撿起拐杖把上面的白紙撕了撕,嗖——拋了出去,直到看不見拐棍,我倆才放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