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心愿】楊山家的心愿(征文·小說)
一
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
大早七點時分,北方的天空依稀亮了起來,東方厚厚的云層后邊,正慢慢散射出些些微紅。
機(jī)場的候機(jī)大廳里,自動門隨著旅客的腳步,不停地開開關(guān)關(guān),便把冷風(fēng)一陣陣地推進(jìn)了大廳,讓等待辦理登機(jī)手續(xù)的人們紛紛裹緊了棉衣,縮起了脖頸和手臂,輕輕跺著雙腳,又忍不住探頭向隊伍前方的值機(jī)柜臺張望,巴巴地盼著趕緊輪到自己。
楊山老漢也是這樣巴巴著,終于輪到了自己,卻不料遇到了麻煩。工作人員說他的行李超重,需要把多余的部分托運(yùn)。楊山老漢聽了,皺起了眉頭,為難地蹲在地上,打開行李箱。周圍排隊的人們也都好奇地打量過來,想一窺老漢究竟帶了什么?
那是一個幾乎破舊的行李箱,是那種老款的,前面有兩個扣帶的灰色的皮箱,大概是擔(dān)心箱子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老漢又在箱外捆扎了一道道的繩子。
這會兒,老漢正在費力地一道道解開那些繩索,小心翼翼地解開扣帶,輕輕掀開箱蓋,那行李便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圍觀的人們紛紛驚嘆了起來!天哪!那箱子里裝的竟然是各種餅饃,什么油餅,油果,油糊旋,油麻葉,石子饃,糖鍋盔等等,簡直看得人眼花繚亂,垂涎三尺。
有工作人員湊過去說:“大叔啊,您帶這么多餅饃干嗎?您不是要去上海嘛,還愁那里沒吃的?為這些餅饃交托運(yùn)費,很不值當(dāng)?shù)?!您知道托運(yùn)費很貴嗎?”
楊山老漢抬起頭看看工作人員,又看看周圍的人們,面露尷尬地解釋著:“唉,這些餅饃是專門帶給在上海工作的兒子吃的。小子工作忙,幾年沒有回來過年了。今年又說忙得請不了長假,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讓我去那兒陪他過年,他要好好孝順孝順我。我一想也行,我一個莊稼人,冬里閑著也是閑著,何必攆著孩子那么辛苦呢?再說了,這輩子沒坐過飛機(jī)呢,咱也開個洋葷唄。這不,山里也沒啥能給孩子帶的,孩子媽又走得早,咱一個老爺們兒也不會置辦啥別的,想著孩子在電話里總說想吃奶奶做的餅饃,這才和我八十歲的老娘,一起張羅著給孩子做了些。這小箱子沒裝多少,家里還多著呢。帶不走,老太太急得抹眼淚呢!”
周圍的人們聽了,紛紛感嘆著“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工作人員也說太感動了,但是按照民航規(guī)定,老漢確實要托運(yùn)掉一部分餅饃,或者舍棄掉一部分。
楊山老漢連連搖頭:“胡說胡說,餅饃怎么能不要?我和我老娘忙了好幾天的,不要了,孩子吃啥?交錢就交錢,為了孩子,咋都值當(dāng)!”
于是,工作人員幫著老漢取出了部分餅饃,稱了重,說托運(yùn)費合計120元。這可真嚇了老漢一大跳!他閉了閉眼,上牙咬了咬下嘴唇,左右來回看了好幾遍,似乎要找個什么人商議下,幫他拿個主意,目光中卻又許多迷茫。最后,老漢還是把手伸進(jìn)了懷里,從內(nèi)里的口袋掏出了兩張紅票子,遞給工作人員,輕聲念叨著:“唉!算了!為了孩子,咋都值當(dāng)!值當(dāng)!”
二
飛機(jī)終于起飛了!
楊山老漢剛剛緩解了初次乘機(jī)的緊張和不適,此刻正盯著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出神呢。
他想起了臨行前,八十歲老娘的依依不舍。老娘身體不好,膝下的閨女們都遠(yuǎn)嫁他鄉(xiāng),多年來一直跟著兒子楊山生活。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楊山孝順,雖然日子不富裕,但是楊山是真心疼媽,那種母子的親昵,倒也讓許多人羨慕不已!這次楊山為了出遠(yuǎn)門忙碌準(zhǔn)備,老娘就一直拄著拐棍,跟在他身旁,一邊忙乎著,一邊念叨著兒子有福,遇上個孝順的好孫子,就放心跟著孫子去大城市享福吧,過個新鮮年。這樣說著,卻又不停跟著楊山,幾乎寸步不離。楊山明白老娘舍不得自己離開,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兒子陪在自己的身旁?,F(xiàn)在兒子走了,老娘就沒有兒子陪著過年了,只能寄住在鄰居家里,得多孤單啊。想到這兒,楊山便感到自己的眼眶發(fā)熱。他輕嘆了一口氣,感慨著自己也是不得已??!上下都是至親,都不舍孤單??!不得已啊,都是不得已??!
三
自打跟著兒子從機(jī)場出來,楊山老漢就一直沒有回過神來。那都市的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霓虹璀璨,高樓林立,一切的一切都讓老漢仿佛置身世外,不知這是天堂還是人間。
除夕前夕,兒子放假了,他說要帶老爹去逛逛,感受下都市的年味兒,再給老爹置辦些城里的年貨,孝順孝順老爹。于是,楊山老漢跟著兒子的腳步,進(jìn)了地鐵站旁的一個大商場。
那依然是一處讓老漢驚訝滿滿的地方。抬頭望去,璀璨奪目的大水晶燈懸掛在六樓的房頂上,那光芒讓老漢瞇起了雙眼,有種被洞穿的拘束和不自在。
楊山老漢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一樣,牽著兒子的手,學(xué)習(xí)乘坐滾動扶梯,學(xué)習(xí)搭乘箱式電梯,這樣他才能跟著兒子一起去商場的不同樓層溜達(dá)。其實最初,他是拒絕的,那些呼呼悠悠的電勞什,讓他眼暈,而且頭疼,他便讓兒子領(lǐng)著自己去走樓梯。不曾想,商場的保安用那般不屑的眼神瞅著他,像瞅個怪物一樣,只冷冷地說讓去乘電梯,這年頭誰還走樓梯?樓梯間是消防通道,平時不開放。老漢覺得自己的心被刺痛了,半輩子爭強(qiáng)好勝的他,不甘心為了這點小事兒,就看了人家的白眼,還拂了兒子的孝心。于是,這才狠了心來乘電梯。
幾次上上下下,楊山老漢適應(yīng)了之后,便對兒子說:“那個電箱子好,穩(wěn)當(dāng),下回你奶奶來了,就帶她坐電箱子?!边@樣說著,老漢的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小腳老娘顫巍巍地走進(jìn)“電箱子”,手搭著扶手,笑瞇瞇看著面板上那些閃跳的數(shù)字,輕輕咂巴著沒牙的上下嘴唇的畫面,便也欣慰地笑了。他決定有機(jī)會一定帶老娘來坐“電箱子”。
楊山老漢背著手,跟著兒子,在玲瑯滿目的店面前搖來晃去,時而看看這個,時而摸摸那個。他覺得那個保暖套裝老娘應(yīng)該會喜歡,穿在身上輕薄又暖和;他還覺得那個促銷丫頭遞過來的棉潤潤的手霜,老娘應(yīng)該也會喜歡,擦在手上,老娘的手不會皴裂得像個核桃殼子。
就這樣?xùn)|瞧瞧西望望,楊山老漢在心底估量著一切適合老娘的,以及老娘應(yīng)該會喜歡的東西,他恨不得自己能變成一個魔法師,好把這城里一切的新鮮物什都給老娘捎帶回去,讓她也開開眼界。
走到一家羊絨專賣店門口時,兒子說要給老爹買件羊絨衫,便把不同款式的衣衫拉在他身前比劃。老漢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毛衫,真柔軟啊,軟得似乎摸到了自己心底的某個角落。卻在抽手時,手指的一角被掛在了毛衫上。營業(yè)員頓時大驚小怪地叫嚷著,說高價物品,小心觸摸。老漢縮回了手,又上下翻動著,仔細(xì)研究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滿是各種厚繭和硬皮,不掛著那么精細(xì)的毛衣才怪呢。于是他尷尬地笑了笑,便拉著兒子走開,邊走邊說:“你爹是莊戶人,平日田間地頭的,哪有時間穿那細(xì)法的衣服,不要不要!”
不過,臨走時,老漢還是又瞟了一眼那件掛在正中的,玫紅色花邊領(lǐng)的羊絨衫,他估摸著老娘能穿。于是,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了一個關(guān)于老娘的畫面:正坐在堂屋里,低著頭,用手輕輕撫過身上的新毛衫,嘴里輕輕念叨著:“多細(xì)軟的衣裳啊,該是細(xì)嫩的小閨女穿著最好了。我也能穿著,還是我兒子孝順呢。”楊山老漢又嘆了一口氣,他感嘆老娘畢生艱辛,卻不曾有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他更感嘆那細(xì)軟的衣衫,價格之高昂,也是他難以承受的。所以,離開,竟是有種“忍痛割愛”的滋味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間,已是午飯時刻。兒子又帶著楊山老漢來到商場的頂樓,那是一個叫做“上海弄堂大食代”的餐廳,整整占了一層樓面呢。不同的檔位上,經(jīng)營著天南地北不同口味的各類美食,看得老漢也是咂巴起了嘴。兒子幫老漢隨便揀選了幾樣江南特色小吃,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桌子。他說要孝順老爹吃好東西。
于是,楊山老漢握著筷子,瞄瞄這個,聞聞那個,竟不知道該從哪樣下手了。他嘗了一個小籠包,點著頭說:“嗯,這個不錯,咬一口還流油呢。估計你奶奶愛吃,她總說她沒吃過幾頓有油水的飯,讓她也流流油”;
他又吃了一個肉粽,說:“這個也好,黏黏的,適合你奶奶。她的牙掉光了,就這么含在嘴里,米啊,肉啊的都化在嘴里了,還甜香甜香的。你奶奶最愛吃甜食了,可惜咱山里連白糖都不多,她還總省著給我們吃。”
吃著吃著,楊山老漢便住了筷子,盯著滿桌美食,若有所思。
兒子好奇地發(fā)問:“爹,你咋不吃了?不合口?要不我再給您買點別的去?”
楊山老漢忙搖了搖手,制止了兒子,他說:“這么多好吃的,你奶奶卻一口都吃不著,唉,她真沒口福!”
楊山老漢又抬頭環(huán)視著周圍,說:“這么高檔的商場,比家里那個集市大多少呢!你奶奶卻不能來逛逛看看,唉,她真沒眼福!”
楊山老漢又拍拍兒子的肩膀,說:“我都到這大城市來享兒子的福了,我兒真孝順;唉,可憐我的娘,啥福都享不上,都怪我這個兒子不孝順啊”!
說著,楊山老漢背過了頭去,用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又轉(zhuǎn)了回來,那雙眼卻分明紅了。
兒子小心翼翼地遞給老爹紙巾,也輕輕拍了拍爹的肩膀。他明白,爹是想自己的老娘了!爹對自己的老娘,也有許多未了的心愿?。?br />
四
楊山老漢最終沒有在上海停留幾日,他說節(jié)里的車票便宜,他要趕著回去陪老娘過年。
走時,老漢興奮地拍著行李包,感嘆這次不用擔(dān)心行李帶多了,他給老娘置辦了好多新鮮年貨呢!
走時,老漢拍拍兒子說:“有時間多回家看看,全家人在一起,就是我們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