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南山往事(散文)
深冬,天氣異常干冷,天上的云很遠,遠得看不見來路,老榆樹被雪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南山村沒有昏鴉,但是運氣好的話,是可以看見炊煙的。
南山聽起來是一個很美的名字,也正如它的名字,南山全是山。山里山外,只坐落著十幾戶人家。
在我的記憶里,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南山這座寂寥的村子里度過的;如今已經(jīng)離開南山十幾年的我,想起它的時侯,雖然有些想念,卻真不如很多作家寫得那樣,對故鄉(xiāng)的懷念達到了頂端,日思夜想,總想再見上故鄉(xiāng)一面,為此,我深感慚愧。
我在南山生活了十一年,不知道為什么,南山的生活我一直都不曾忘卻過,甚至一年比一年變得清晰,我常想,那個并不值得懷念的故鄉(xiāng)終是讓我無法自拔地開始懷念了。
提起故鄉(xiāng),我第一個想到的字,其實不是山,而是苦,其次才是母親佝僂起腰背在深山里負(fù)重前行的模樣。
小時候的生活的確窮到可怕。
我家里有六個孩子,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偶爾回家看看我們兄弟姐妹,給最小的弟弟留下兩角錢,有時候甚至兩角錢都不會有,我常常傷心父親偏心,但是那么小的年紀(jì),卻又深知,父親就算在外面掙再久的錢,也未必可以再多給我兩角錢的,要什么錢啊,填飽肚子都是極其奢侈的事情。
那時候母親和二姐在父親的工地上給工人做飯,母親會半個月回家一次,二姐不能回來,母親說都回來了工人們會餓肚子的。
母親每次回家,一路步行,無論是炎熱的酷暑,亦或是數(shù)九寒冬,每每如此。
母親回來不會給任何人禮物,亦不會給任何人兩角錢,但是會背著滿滿的一袋子鍋巴回來。
所謂鍋巴,就是蒸米飯的時侯,鍋底那層被燒焦的米飯。
那時候用來蒸米飯的鍋是大大的黑色的鐵鍋,所以蒸米飯的時侯,鍋底會留下一層厚厚的鍋巴。
母親帶回來的鍋巴,是一塊兒一塊兒特地被晾干的,因為她每隔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不把鍋巴晾干,是會生蛆會變質(zhì)的。我記得那些鍋巴有的塊頭大,有的塊頭小,有些被燒得發(fā)黑,有些剛剛泛黃,黑的吃起來特別苦,剛剛發(fā)黃的卻又很有滋味兒。
我們兄妹們的一日三餐,大多數(shù)時侯是沒有早餐的,只有午餐和晚餐。
午餐經(jīng)常都是大姐做的饅頭,大姐做完饅頭之后,就會把饅頭裝在一個竹筐里,二十來個饅頭,會被高高的吊在房頂,誰餓了都不可以隨便吃,大姐給每個人都有定量,誰超出了自己的量,就別想再吃了。我跟三姐經(jīng)常餓的不行,就偷偷的找來板凳從竹筐里偷一個饅頭出來,跟三姐躲進黑黑的窯洞里,即使窯洞那么黑,也都不可以安心享用,因為怕被大姐發(fā)現(xiàn),我們常常都是狼吞虎咽的。后來我想,我們每次都偷饅頭,大姐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她可是每次都會數(shù)饅頭的,興許大姐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吧,她只是不說而已。
晚餐就是母親帶來的色彩不一,形狀不一,大小不一的鍋巴了。大姐不會讓我們干吃,她會拿出一小盆兒干的鍋巴,用水煮軟了再吃,用水重新煮過的鍋巴,每人盛上半碗,不管吃飽吃不飽,都會乖乖趴下睡覺,我有一次問大姐:“大姐,米飯是什么味道?”大姐摸摸我的頭,給我蓋了被子,我準(zhǔn)備閉上眼睛睡了的,沒想到大姐會回答我說:“米飯的味道,就是鍋巴的味道?!薄4蠼氵@么說,我就這么信,沒有見過雪的孩子,都是聽別人說雪是白色的,一片一片的在天空中飛來飛去。
在我八歲那年,父親在工地負(fù)傷,聽母親說,父親是在看別人打架的時侯,碰上了警察,警察亂打人,亂抓人,父親視力不好,逃跑的時侯掉下了一個懸崖,因為被發(fā)現(xiàn)得遲了,一條腿直接被截肢。
如此之大的災(zāi)難,幾近把我們整個家推向了毀滅的深淵。
從此家里負(fù)債累累,大姐二姐輪流照顧父親,母親背負(fù)上了家里家外的重?fù)?dān)。
那時候我和弟弟都還年幼不知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還是會照常溜出去玩兒,會和小伙伴兒們大笑著說:“我聽見媽媽哭,媽媽哭泣的樣子和我一點兒也不像,我是大聲的嚎叫,媽媽是悠悠的,聲音小小的,音拖得很長很長,有時候好像哭得喘不過氣來?!蔽胰?dāng)笑話講給小伙伴們聽,小伙伴兒們也笑。
后來有一天,一個大媽跟母親說我如何描述她哭的樣子,我才知道后悔,我的小伙伴們原來出賣了我!
大媽走之后,我的屁股就活生生開成了一個姹紫嫣紅的花園兒,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母親警告我說:“不要什么都往外說!”
不說就不說,這有什么大不了呢?這想法,其實基于我不懂世事,我那時候尚不知鄰居們都把我家里的事兒當(dāng)做笑話來看呢。
看就看吧,我現(xiàn)在亦欣賞那句:人生不就是笑笑別人,再讓別人笑笑嗎?
從此母親就不讓我閑著了,從早上八點開始,讓我跟著姐姐們鏟草回來,曬干了喂驢,那時候家里有兩頭驢,一頭白色的,一頭灰色的,兩頭驢個頭一般大小。中午的時侯,母親就會讓我趕著兩頭驢去飲水,飲水的地方是一個不知水從哪兒來的山泉,到冬天結(jié)了厚厚的冰,大人們就會把冰鑿開,露出一個圓圓的,驢頭剛好能伸進去的洞。
每次把驢牽出家門的時侯,我總想著騎驢,大姐經(jīng)常會說:“驢都跟你一樣瘦了,你好意思騎嗎?”現(xiàn)在想來,竟忍俊不禁,然后心底會生發(fā)出一絲絲酸澀的味道。
那時候的莊稼,主要靠的就是母親和兩頭驢。
最常見的情景是,兩頭驢馱著四垛麥子,母親背著一大垛,在斜斜的山坡上氣喘吁吁的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每天這樣干無數(shù)個來回。到晚上回家,月亮應(yīng)該都困了,母親這時候只洗洗手,拿一個饅頭,用開水泡軟了吃,我至今記得,母親那灰頭土臉的樣子,衣服上面扎滿了麥芒,母親常常癢的左一把又一把的抓,越抓越癢,等脫了衣服,身上盡是一片紅紅的,帶有血絲的抓痕。
其次就是母親步行差不多二十里的山路去挑泉水回來做飯用了。有時候她一個人去,有時侯和別人結(jié)伴去。肩上挑著扁擔(dān),扁擔(dān)的兩個掛鉤上面分別掛著兩個鐵水桶,水桶很重,足足三四斤的樣子,兩個就是六斤到八斤的重量了,裝滿水之后,扁擔(dān)會咯吱咯吱的響,好像在警告母親再多裝點水它就斷裂似的。
母親挑水走路的樣子那時候的我覺得十分滑稽,她如果把水挑在左肩,走的時侯整個頭會向右偏著,眼睛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注視著前方的路,身子還是毫不傾斜,走一段路累了之后,一切就又都反過來。
有一次,母親好不容易把水挑回來了,走到家門口的時侯,因為腳下結(jié)了冰,母親整個人都被滑到了,兩桶水把母親全身都浸透了,只見母親從地上迅速地起來,又氣得一屁股癱坐在水里,雙手擦擦臉上的泥水,哀嘆了一聲又站了起來,重又挑了水桶再去一趟了。
那時候家里的水來得極其困難,洗澡的事情亦極其奢侈,姐姐們只能來了例假之后才可以洗,我們小孩子們,腦海里幾乎是沒有洗澡的概念的。
有一次,大姐說讓我好好待著,她洗澡去了,我滿口答應(yīng),終于在姐姐去了房間之后來了好奇心,洗澡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啊?
姐姐洗澡的屋子是不經(jīng)常住的小屋,沒有掛窗簾兒,就是想掛也掛不起。
于是我偷偷地就爬到窗戶上看,結(jié)果大姐在脫內(nèi)衣的時侯發(fā)現(xiàn)我了,她追出來把我揍個半死。
我向母親告狀,母親問我姐姐為什么打我,我如實說了,于是我那可憐的“花園”又姹紫嫣紅了不少。
后來我問母親,為什么我們吃的一樣多,姐姐的胸卻那么胖,我怎么沒有胖?
母親給了我一巴掌說:“你長大你也胖。”。
我卻不知道,長大之后我更希望自己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沒有胸,也挺好,但是母親說:“女孩子不論有沒有胸都要長大?!?br />
現(xiàn)在真長大了,生活亦漸漸好轉(zhuǎn),卻更為懷念南山那段悲喜交加的童年生活,我想,人還是小時候好,無欲無求,快樂隨處都有。
后來我們搬出了南山,生活越過越好,南山的記憶亦越來越遠,對南山的想念,亦是愈來愈深。
我想,南山是不會老的,母親曾經(jīng)用她的雙肩挑起過整座南山的重量,也把我們兄弟姐妹六個穩(wěn)穩(wěn)得挑在肩上,不論嚴(yán)寒酷暑,不論數(shù)九寒冬,母親從來都跟南山一樣,不會彎下腰來抬不起頭,在歲月的枝頭,把生命詮釋成堅毅與永恒。
南山南山,母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