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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十八)

作品名稱:地北      作者:仲彥      發(fā)布時間:2014-09-28 19:46:06      字數(shù):3192

  
 ?。ㄊ撸?br />   每一個房間都有一堆蜂窩煤。無論夏天還是冬天,爐子都在燃燒,釋放著同樣的熱度。當叔叔的爐子熄滅之后,每個房間的爐子也熄滅了。
  冷卻了的煤爐,放逐了溫度,變得和其他物體一樣冰冷無情。燒過的煤球還留在爐子里,失去了溫熱,黃色的身體,冰冷的眼孔。
  每個房間都有剩下來的煤球,圓圓的,黑洞洞的,堆在黑漆漆的案板下。煤球萎縮在角落里,在蜘蛛網(wǎng)的下面,它們成為蜘蛛網(wǎng)的橋梁,它們打碎了生活的美好計算。
  爐子的旁邊,鋁鍋燒的發(fā)黑,失去了面目。蓋子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鋁鍋敞開臟兮兮的胸膛,無可奈何的模樣。
  竹筷僵直而生硬,整齊地插在空罐頭瓶子里,它們在等待親吻人們?nèi)彳浀拇缴?。瓶子里筷子已?jīng)發(fā)霉,等待的焦急使它們長出白白的須發(fā)。
  在一片絕望和放逐之中,筷子似乎唯一保持了禮節(jié)性地守望。因為這種守望,它們看起來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些尊嚴。
  老鼠從墻外的草叢中爬出來,它們在每個房間里來來去去,它們無所顧忌,它們不再驚慌。
  人們離開之后,老鼠變得更加富有,它們變得奢侈,它們無暇把鋁鍋里的飯粒全部啃完。黏在鍋底的米粒被已經(jīng)發(fā)霉,發(fā)出酸腐的氣味,細小的蚊蟲在上面飛來飛去。
  蜘蛛在風扇的葉子之間結(jié)網(wǎng),蜘蛛在空蕩的木頭床架上結(jié)網(wǎng),蜘蛛在窗臺上結(jié)網(wǎng),蜘蛛在醬油瓶和醋瓶上結(jié)網(wǎng)。當空間變得寬敞以后,當空氣變得平靜以后,蜘蛛開始了它們更為自由的生活。
  床單拿走以后,褥子又臟又破。軍綠色的布料上清晰的痕跡,一個個僵直的斑塊,是男人精蟲爬行的痕跡。
  破碎的棉花沉默的太久,忍辱的太久,它們從褥子里爬出來,一塊一塊的,在木頭床板上舒展身體,重新活動它們被擠壓的筋骨。
  汗液和油污早已撐破了工衣的肚皮,丟棄床板上、墻角里的工衣破爛不堪,它們塵垢里翻滾后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布料材質(zhì),亦無法判其本來的色澤。大腳趾處破洞的襪子,在床頭的下面,在燒過的煤球之間,睜大了眼睛。
  每一扇門都是半開半閉,有的是木門,有的是鐵皮門,門上留著春節(jié)時貼的福字,人們離去之后,一切落空,留下空洞的福字。
  所有房間的門,或者打開多一點,或者關(guān)閉多一點,沒有一扇門是完全關(guān)閉或者完全打開的。
  自從門手柄失去了人們的撫摸之后,每一扇門再也找不到方向,只好停留在開閉之間,游離在不確定之上。風經(jīng)過的時候,它們輕輕地擺動,它們?nèi)匀幌嘈拍鞘侵魅说囊鈭D。
  院子里的大樹長的更漂亮了,在幾年的光陰中,它長得更加茂盛了,更加強壯了,精力充沛,連花瓣都變美了。
  一年又一年,只有大樹青春不老,它是如此的容光煥發(fā),我的嫉妒突然變得巨大。沒有人玩撲克了,沒有人在樹下玩耍了,大樹的花瓣、果實,只能落在凌亂的塵埃之中。
  大樹高高在上,威武雄壯,它見證了人們生活的一切。風吹過的時候,它的每片葉子都在閃動,它的每片葉子都嘩嘩地響,仿佛每片葉子都有語言,仿佛每片葉子都想傾訴,但它們卻很苦痛,苦痛于說不出它們見證的全部苦痛。
  債主搬走了叔叔的電視機,債主搬走了叔叔的絞車鋼繩,債主搬走了叔叔的取暖爐,債主搬走了叔叔剩下的三袋大米。叔叔的屋子只剩下一個破舊的水缸。
  水缸在墻的角落里,空空的肚皮,它被主人遺棄,亦無法得到債主的收留。
  債主們失去了理智,債主們變得瘋狂,他們走到變壓器的旁邊,他們想拆掉變壓器,變壓器在他們的面前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它發(fā)出令人膽怯的警告。電流太兇險了,債主們猶豫不絕,不知該如何下手。
  不要拆,那是我們的財產(chǎn),二礦長大聲說。
  沒有酒了,二礦長終于清醒了。沒有酒了,睡眠就變得索然寡味。二礦長從長久的酒精的麻醉中醒來,二礦長從長久的昏庸中醒來。沒有酒,二礦長重新變得聰明起來。
  
 ?。ㄊ耍?
  塵埃飄落在雜草叢中,飄落在凌亂的街道上。塵埃飄落在村莊的夏天和冬天里,飄落在我暑假和寒假不完整的季節(jié)里。
  塵埃落在哪里都只是短暫的歇息,它們不會有真正的安寧,它們經(jīng)不起風的煽動。它們被風慫恿,還以為是風在支持它們。它們飄落在日歷上,飄落在臺球桌上,飄落在玻璃相框上,飄落在廣袤的土地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無所依靠。
  臺球桌專心地對付塵埃的糾纏,它忘記了光陰的流轉(zhuǎn),它忘記了明梓的模樣,它忘記了明梓高大的身軀,它忘記了明梓每次精彩的擊球,它忘記了明梓擦得亮堂堂的皮鞋。明梓去了另一個村莊,明梓去了煤礦。明梓在那里上班不久,井下的煤渣掩埋了他的身體。
  明梓去了煤礦當炮工。有一天,他裝好炸藥,點燃導(dǎo)火索之后跑開。導(dǎo)火索的燃燒過了預(yù)計的時間,但炸藥并沒有引爆。就在明梓回去察看異常的時候,炸藥突然爆炸了。
  黑黑的煤渣長得丑陋,它們藏在地底下,它們沒見過世面,它們不愿意拋頭露面,因為它們沒有光鮮的樣貌,它們自慚形穢。
  煤渣嫉妒明梓的漂亮,煤渣嫉妒明梓光滑的頭發(fā),煤渣嫉妒明梓帥氣的臉龐,煤渣嫉妒明梓健壯的身材。煤渣弄臟了明梓英俊的臉龐,煤渣弄臟了明梓潔凈的皮膚,煤渣弄臟了明梓年輕的生命。
  村莊的天空中也有細小的麻雀飛過,它們努力劃動翅膀,在空中畫出許多空空的線條,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麻雀在天空飛的太久了,它們需要食物,它們需要歇息。它們在空曠的土地上找不到大樹,它們飛的太累了,它們在屋頂上歇腳,它們在電線上張望。它們的皮骨那么脆弱,羽毛那么柔軟,但電流不會燒傷它們,它們細微的生命自有生長和防御的能量。
  電線走過每一個房間,它的兩條線繩之間有一種親密的交往,它們保持恰當?shù)木嚯x,它們相互平等,又相互依傍。
  電線保持整齊的步伐,它們同時駐足,又相互等待,它們不會相互糾纏,亦不會相互離棄。
  電線在村莊里奔跑,在屋頂上奔跑,它們無論走的多遠,無論路途有多艱險,它們都有足夠的力氣,它們不會半途泄氣。它們被重量壓彎,但它們不會就此墜落。
  在經(jīng)年的洗禮中,相片依然沒有在風中墜落,理發(fā)師的照片依然在照相館的門口,如同四年間的每個時刻。我沒有再見到理發(fā)師,她從照片中走來,又回到了照片中去。
  理發(fā)店變成了手機銷售鋪,但還是沒有招牌。手機店繼承了郵政代辦業(yè)務(wù),人們還是像過去那樣在這里查收信件,人們還是像過去那樣在這里等待遙遠的訊息,等待他們遙遠的命途。
  手機店全新的柜臺,擺放的卻是舊的手機。這個村莊太小了,這個村莊太偏僻了,只配得上使用舊的手機。
  手機店店主戴著口罩,我向他打探原來租戶的下落。他的聲音穿過口罩的層層面紗,混沌不清,我耳旁變成一片混亂。
  村莊里,街道上,人們戴著厚厚的口罩。人們的神情變得嚴肅,變得沉默,變得謹慎,每一個眼神都充滿警惕,每一個腳步都充滿了戒備。
  人們在買賣的時候不想再爭論價錢,人們在相互碰面時不再有多余的言語。人們遮住自己的呼吸,人們都小心地呼吸。人們擔心別人的呼吸不潔凈,會弄臟自己的呼吸。
  詭異的病毒還沒有退去,人們害怕感冒,尤其害怕發(fā)燒,人們的心跳在溫度計的刻度上跳躍。人們害怕邪惡的病毒進入敏感的肺部,攫住他們的呼吸。
  丁字路口的廣場,新的車站剛剛建好。車站趕走了玩籃球的孩子們,車站趕走了從前路口的面包車。
  消毒藥水彌漫在車站的每個角落,消毒藥水的味道在空氣中升騰。我右手拖著的行李箱沉甸甸的,行李箱的肚量太小了,它已經(jīng)裂開了嘴巴,笑呵呵的樣子。
  箱子里面有三件T恤,兩條長褲,一臺索尼電腦,一本畢業(yè)證書。另外還有一套深色的西裝,一件白色的襯衫,這是求職需要的裝扮。在找工作時候人們要穿的整整齊齊,穿的一模一樣。在一模一樣的世界里,連人們腦袋里的思想都穿的一模一樣,長得一模一樣。
  我用繩子把破裂行李箱捆綁起來,我不會讓它們逃跑。我用盡全力抓住可以觸摸到的部分,我用盡全力挽留擁有的部分。
  紅外線的光點在人們的額頭上閃爍,人們的太陽穴突突跳,人們的體溫在手槍狀的儀器上閃爍。
  我的右手拎著一只密封的紙箱,左手則拖著行李箱,我把行李放在安檢機的傳送帶上。行李穿過長條塑膠簾子,進入到安檢機幽深的暗室。
  安檢機趴在入口處,流露出對旅人不信任的模樣。
  安檢機身材笨重,它有一個龐大而粗糙的軀體,它看起來是那么的愚蠢,我擔心它無法識別我的行囊,我擔心它無法辨別叔叔的骨灰,我擔心它會茫然無措,繼而哭泣,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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