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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長篇小說』孽海冤家(第十五章)

作品名稱: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發(fā)布時間:2011-12-13 19:51:48      字數(shù):7270

虞美人

朝朝暮暮青椒樹,久在他鄉(xiāng)住。高堂盼我早歸家,望眼欲穿,魂斷楚天涯。
年年歲歲黃花草,越顯風(fēng)光老。而今拂袖出山城,一路闖關(guān),遙見月華生。

葉根在臨湘旅社歇了一宿,次日乘火車到了家。雙親和弟妹們喜出望外,一齊涌上來,又是看又是摸,又遞毛巾又端茶。
小妹麗菁說:“WH鋼工總已和T城工總聯(lián)系上了,要他們送你回來,沒想到這么快!”
WH鋼工總是全國最大的鋼派組織,是以WH鋼鐵公司為主聯(lián)絡(luò)各工礦企業(yè)的強大造反派,其實力與影響在W市首屈一指,全國最大的學(xué)生造反派——主要是中學(xué)生——鋼二司,以及大學(xué)生組織紅八月、新華工等都以它為后盾。雖然T城的“工總”屬保字號,但因懾于WH鋼工總的威力,不得不臣服其下并拉大旗作虎皮。
葉根三弟東東屬WH鋼工總,幾天前得知T城交通阻斷,曾向其所在工總分部請求援助,把大哥接回來。其他幾個弟妹全是鋼二司,T城的老保們?nèi)粼缰@個,是一根汗毛也不敢動葉根的。
實際上魏石龍、國平等人救葉根脫險出于私人感情,當(dāng)時他們還未接到WH鋼工總的命令,待命令到達后葉根已經(jīng)離開了。T城糾察隊非但慶幸他們釋放葉根的英明舉措,回想幾日前東門港之行還著實捏了把冷汗。
弟妹們聽了葉根的傳奇經(jīng)歷和遭受的迫害,一個個氣得摩拳擦掌,小妹麗菁拉著他的手說:
“大哥,你們那個鬼地方!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太猖獗了!現(xiàn)在W市、全國都在為教師平反,明天我就帶你去軍區(qū)。”
葉根說:“我回來就為這事。”
“不要急,”母親說,“先在家休息幾天,恢復(fù)元氣。你看你瘦成這個樣子!”
父親接話:“你媽和小妹說得對?,F(xiàn)在形勢反過來了,要批倒批臭的已不是你這樣的人,而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貋砹司秃?,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媽媽要小妹快把大哥回家的好消息通知東東和大妹美菁,東東在一家軍工廠,美菁是一位中學(xué)教師。幾個小家伙曼菁、妙菁和八弟早就加入了大串聯(lián),現(xiàn)在也不知玩到哪兒去了。
在葉根這個家庭,“過年”的時間概念比較含混,或者說比較靈活。有時當(dāng)然在春節(jié)期間,有時則在春節(jié)之外。什么時候全家得以團聚,什么時候就稱做過年,也許在夏季,也許在秋天,過年于他們已失去歷法的定義
尤其是父親和葉根被打成右派流放窮鄉(xiāng)僻壤的年月,弟妹們作為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年月,親人們很難相聚,更無論團聚!因此,即便有個別人缺席的相聚,也是這個家庭最大的歡樂,這是特殊年代特殊家庭唯一的期盼。
作為一家之主的母親,似乎除此之外別無他求,能夠相聚是蒼天賜福。即使再退一步,萬一不能相聚,只要親人健在,可憐的母親也心滿意足了。
母親是葉根一生中最親愛最熱愛最信賴最依賴的人,從他開始懂事時起,記憶中找不出哪一個清晨不是母親最先起床,哪一個夜晚不是母親最后就寢。
母親生于書香門第,長于教會學(xué)堂,中英文根基都很扎實,僅那一手淳厚的書法就令父親的同事們贊賞不已。然而為了子女們的成長,她放棄了一切可以發(fā)展自己才智的機會。長年累月,無論嚴寒酷暑,奔走于學(xué)校醫(yī)院,周旋于糧店柴房。白晝圍著灶臺轉(zhuǎn),深夜還要起來為孩子們增減衣被。
在母親的日歷上既無節(jié)假日,更沒有星期天,她唯一的享受便是夜深人靜時,靠在床頭,戴上眼鏡,閱讀《中國婦女》。母親本來身體強健,生了葉根他們八個兒女,八個兒女全是吃母乳長大的。而今繁雜的生活重擔(dān),憂患的心靈重壓,已使她身心交瘁。但母親一生任勞任怨,只有一回——還是半開玩笑地——發(fā)過一句牢騷:
“圍著灶臺轉(zhuǎn)的勞動是使人愚昧的勞動——這是列寧說的?!?br /> 母親有一雙淚眼,聽說叫“迎風(fēng)流淚”,說是坐月子時哭過,過后就得了這種眼疾。當(dāng)兩滴淚珠嵌在母親眼角時,看上去并不怎么悲愁,只感覺慈祥溫暖。葉根覺得,無論有沒有風(fēng),母親都是噙著兩滴晶瑩的淚,就象甘露,宛如溫泉。只要凝視著她那雙淚眼,他就能改變自己,由狂躁復(fù)歸平靜,從絕望中起死回生。
記得反右期間,葉根正在長江水利科學(xué)院,因為對那場斗爭不理解不服氣,挨批判時態(tài)度強硬,桀驁不馴,上了HB日報,同時被軟禁起來。
母親聞訊非常震驚,但十分鎮(zhèn)靜,只身從武昌過江去探視他。在大院門口說服一年輕人替她帶了個口信,葉根溜了出來,一見母親便失聲哭泣。母親扶著他的雙肩,沒多問什么,只說了幾句話:
“根子,你的事我在報上看到了,別著急,?。咳绻阕约河绣e,就認個錯;別人錯了,要寬容。千萬別想不開鐵了心往死胡同里鉆哪!”
葉根抬起頭,注視著她,母親的淚眼充滿同情,飽含憂慮,使他一下子心軟了,當(dāng)時他就明白:這一雙眼睛是不能違背的,不能抗拒的。
由于葉根改變了態(tài)度,愿意接受批判,加之出身和平時表現(xiàn)不錯,組織上對當(dāng)時年輕的他給了寬大處理,只戴帽子而未開除。
然而流放勞役之苦,苦不堪言。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磨難,是中國知識分子亙古未有的,既然人所共知,這兒就無須贅述了。
葉根曾有一次,獨自面對腳下靜寂的湖水,想從山崖上跳下去,以死這種痛快的方式擺脫日益難熬的痛苦。
突然間,他看見湖心有一張母親的臉,那憔悴的臉上是一雙含淚的眼!
他,猶豫了,忍住了,默默走回勞動改造的營房,去繼續(xù)承受肉體和精神的重負。他不能只求自己解脫而使母親痛斷肝腸。
正是母親這一雙淚眼,使他沒有自絕于生命,自決于親人,自絕于祖國,使他至今仍耕耘在校園。
摘帽之后,他在湖北最偏僻的一個縣城教書,孤單一人,形影相吊。每當(dāng)臥病在床,百事不想,只念母親。令人至今費解的是,他雖未告訴母親自己生病,而母親卻在異地遠方總能知道,經(jīng)常在他患病數(shù)日后她的信便來了。說是又夢見他生病了,問問情況如何。
俗話說,兒女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那可是娘的心頭肉呀,無論兒女的喜怒哀樂,即便是微小的顫動,都牽扯著母親的心,搏擊著母親的血脈。
今生今世,他最心急心喜心酸心痛最不能忘懷的瞬間,就是在外教書時一年兩次回家見到母親!一到寒暑假,她老人家便早早倚靠門閭守侯,天知道她等了多久啊!
終于,她望見了兒子,于是呼喚著,那神情是何等歡樂!淚珠兒迸了出來,把他緊緊擁在懷里。在那一刻,他只覺得,吃了人世間再大再多的苦都值得。

葉根回來后,把家務(wù)事作為己任,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
“根子地掃得最干凈,衣也洗得干凈,穿破了領(lǐng)子都是白的。”這話母親不止說過一次。
等母親午睡醒來,葉根就幫她老人家揉腿。多年的習(xí)慣了,母親腿腳酸疼時總要根子替她揉一陣,捶幾下,她說根子的手輕重適度,感覺特別舒服。
葉根從小害怕父親,因為他太頑皮惹禍,常挨父親打罵。父親打他方式特別,總令他肉跳心驚:緩緩地、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突然用勾起的中指對著他額頭重重一擊。這一擊雖很疼,但不是葉根最怕的。他的恐懼來自父親那雙無比嚴厲的眼睛,以及無法判斷何時會出手。當(dāng)父親一步一步靠近時他就縮著身子后退,并用手臂護住頭部。后來父親改用竹棍抽他,他竟搶過竹棍狠狠把它折斷了。
一次葉根與鄰居孩子打架,打破了人家的頭,父親除了賠禮道歉之外,把葉根綁在樹上狠抽了幾十鞭子,誰過來說情都不行,直氣得幾天心緒不寧。
因此父親說他“忤逆不孝”,傷透了腦筋,還說養(yǎng)了這么個逆子是前世的報應(yīng),就稱他為“大報應(yīng)”。誰叫他排行老大嘛,父親氣極了甚至?xí)f:“忤逆不孝的家伙要遭雷打!”
聽了這句話,當(dāng)時只有十一、二歲的葉根特怕打雷,尤其是夜晚,看著天空火蛇般的閃電,就擔(dān)心那隨之而來的一聲炸雷打在自己頭上。即便知道了光速快于音速,打雷在前閃電在后,見到了閃電就無須恐懼,他還是嚇得渾身哆嗦。
這時父親便叫他睡進自己被窩,要他在另一頭抱住他的腳。
“你抱住我的腳就不怕了?!备赣H這樣說。
葉根于是緊緊把爹的腳抱住,這樣他便能心安神定地直睡到天明
父親調(diào)至四川大學(xué)任教時,為了便于管教葉根,把他也帶走了,安排在成都華西壩一所教會中學(xué)。葉根的母親和弟妹則住在嘉定。每個月葉根和父親見一次面,匯報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帶來作業(yè)本和成績單,并領(lǐng)取當(dāng)月零用錢。父親給的錢不少于那些達官貴人的子弟,但要求他記帳。葉根哪有那么認真把一筆一筆花掉的錢都及時記在帳上呢?不過臨時胡編亂造罷了。他的帳全是收支兩抵,恰好把錢花完,一分不余也一分不欠。
葉根爹念及這孩子年紀小,才上初二就遠離家門在外住讀,雖明知他不老實,記帳時搞鬼把戲,卻不忍揭穿他指責(zé)他。直到過年回家時,才當(dāng)著他的面對葉根媽說:
“我每月給他的錢,他都花得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葉根大吃一驚,就象聽見一聲炸雷!原來父親什么都明白,竟一直裝糊涂,也一直沒發(fā)脾氣!此刻,面對父親平靜的聲音和母親憤懣的眼神,他只得羞愧地垂下了頭,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有了,從那以后也不敢再弄虛作假了。
逐漸地,他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此前他一直認為父親不喜歡他,他也不怎么親近父親,除非天上打雷閃電。他總覺得自己在父親眼里和心里是個“大報應(yīng)”,這個難聽的綽號在家里被弟妹們訕笑和呼叫著,弄得他好沒面子?,F(xiàn)在仔細想來,父親不僅嚴厲,也還有點仁慈。
最令他感動不已的是,爾后他被中央戲劇學(xué)院以莫須有的理由退學(xué),懷著歉疚的心情從北京回到家里,原以為父親會說他不成器辜負了眾望,沒料到父親非但無半句怨言,反而對他安慰。兩天后父親還特地為他寫了一副對聯(lián):莫露鋒芒遭世嫉,要磨棱角學(xué)時宜。
這副對聯(lián)真可謂“知子莫如父”,可惜葉根秉性難改,他若照父親對聯(lián)的教誨行事,一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磨難了。
當(dāng)時父親還對他這樣開導(dǎo):“古人說‘不遭人嫉是庸才’,你知道毛澤東怎么說嗎?他說‘遭人嫉者是庸才’??梢娒珴蓶|的厲害吧?”
接著,父親便致函歐陽予倩老院長。說葉根沒有任何違反校規(guī)的行為,憑什么令其退學(xué)?學(xué)院簽發(fā)的退學(xué)證上也無任何關(guān)于葉根過錯的字樣,只一句“不適合專業(yè)”的模糊用語,又如何與其成績單上標(biāo)出的“優(yōu)秀”相吻合?再退一步講,假設(shè)該生真的不適合某專業(yè)難道不能讓他轉(zhuǎn)其他專業(yè)?為什么必須給予退學(xué)處理
正是由于歐陽老院長的親自出面,校方才把葉根的退學(xué)證改成了肄業(yè)證,并謂“該生自己要求回家自修”云云。這里面的許多細節(jié)和謎團就不在此多說了,拙作長篇系列第一部《小寒春夢》中有詳細的描述。
回家后的葉根,受到父親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與憐愛。父親還以種種輕松有趣的方式指導(dǎo)他習(xí)中外古典文學(xué)。比如父親有時故意背誦一些詩詞歌賦,當(dāng)葉根提問時,他便以感嘆來取代評說,使那些妙詞華章自然而深刻地潛入葉根心里。
有次父親在夜晚臨窗遠眺,口中喃喃自語曹孟德《短歌行》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比~根什么都不須問,僅從父親的聲調(diào)和情態(tài)就感覺出了那種蒼勁悲涼,當(dāng)他重新研讀這些作品時自會有更深的感悟和理解。
又如父親一次輕聲哼唱《洪湖水浪打浪》,葉根問道:
“爹爹,您怎么會喜歡這首歌?”
父親答:“這支歌蠻土,但是土得好聽?!?br /> 葉根對父親是非常崇敬和信賴的,因為他老人家向來不隨便贊許某人或某部作品。一旦得到父親稱賞,必屬高人或精品。在葉根印象中,李叔同——弘一法師和王國維是少有的父親景仰的人物。這對他的審美取向和價值標(biāo)準(zhǔn)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再往后父親和葉根同時被劃為右派,他們的父子之情又添了新的色彩,彼此更親也更近了。葉根于1958年在流放地填過一首詞——《卜算子囚犯》,寄給父親后,回信說:“讀罷我兒《卜算子》,不禁老淚縱橫?!?br /> 沒料到自己學(xué)寫古詩詞的處女作,竟能如此感動一向?qū)θ藢嚎燎筘?zé)備的父親!這封信是葉根有生以來受到父親的最大激勵,并從那以后堅持古詩詞的寫作。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生的歷練,葉根已由兒時的“大報應(yīng)”蛻變成了父親鐘愛的長子。
葉根摘掉右派帽子后在T城一中教書,同事中有位姓皮的高中語文教師,他的講課聞名全縣,文教局經(jīng)常為他組織公開課,讓兄弟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和教師前來觀摩。皮老師從不用講稿,課文倒背如流,而且聲音洪亮,氣勢軒昂,發(fā)散著無窮的魅力。
皮老師五十多歲,生性好酒。他喝酒蠻有意思的,未喝之前總要別人準(zhǔn)備下酒的菜,或抱怨菜太少。一旦開喝,他什么菜都不伸筷子,只喝寡酒。一邊喝一邊似睡非睡,滿嘴胡話連篇,與上課時判若兩人。喝醉了他會說這樣的話:“周恩來聰明!我呢?我不聰明?哈哈哈哈,我也是聰明的!你敢說我不聰明嗎?”
有時又說:“有什么了不起?你說,嗯?其實我就一張嘴巴,除了這張嘴巴,有什么了不起的?狗屁都不如!”
葉根除了和本教研組王立德老師關(guān)系較好之外,另一個好朋友就是皮老師了。葉根佩服他的口才,喜歡他的酒態(tài);而皮老師也怪,對葉根這小子情有獨鐘,這一老一少便惺惺相惜起來。
皮老師有次到W市出差,主動提出要去拜訪葉根的父親。但他們從未謀面,葉根便寫了一封介紹信給皮老師帶著,見面之后主客都喜出望外,促膝傾談了許久,爾后彼此還有書信往來。
葉根記憶中,父親對他《卜算子》的回信算是一次激勵,此外,沒正式稱贊過他一次??墒菑母赣H與皮老師的通信中,他破天荒地得知了父親對他的獎評。那一句獎評實在是連做夢都夢想不到的,他為此竟可以自豪一生滿足一世!
父親給皮老師的信里是這樣寫的:葉根好學(xué),每學(xué)必精。
于葉根而言,世上再沒有任何其他的獎賞比這更珍貴更高格的了。
皮老師后來終于因酗酒過度,身患肝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葉根寫了一首七律以示懷念。

七律·皮夫子

皮夫子是酒神仙,手不停杯口不閑。嘻笑胡言魂夢里,高談闊論課堂間。
才橫雋水三秋節(jié),名噪通城四十年??蓢@先生歸去早,書房獨坐對青煙。


除了父母親之外,和葉根相聚相守最多的是二弟文文,他不僅是葉根親密的手足,還是他一生中獨一無二的知己,他倆雖然相隔四歲,卻是從小在一塊兒長大,比起后來幾個不常一處的弟妹,彼此依賴更多,了解也更深。
文文性格活潑,機智幽默,哪里有他哪里就熱鬧。小時候他懼怕大哥,如今則是個跟他平起平坐的大人了,偶爾會在幾個小弟妹面前調(diào)侃。
“別看大哥現(xiàn)在對你們這樣好,又買這又買那的,我小時候可為他受了不少罪?!?br /> “此話怎講?”
“他不聽爹的教導(dǎo),還經(jīng)常抬杠頂嘴。你們知道爹叫他什么嗎?爹罵他忤逆不孝,是個報應(yīng),就叫他‘大報應(yīng)’?!?br /> 小妹麗菁抗議:“二哥胡說!”
“你那時候還小知道什么?”文文繼續(xù)揭葉根的短,“他特別貪玩,不做功課,爹就罰他跪在客廳。要跪很久很久不準(zhǔn)起來,碰上客人來了,怎么辦呢?大哥狡猾呀!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玻璃珠,假裝趴在地上玩彈子?!?br /> 弟妹們聽得哈哈大笑,都拿眼望著葉根。
葉根訕訕笑道:“佩服文文編的故事吧?你們誰看見了?反正由他瞎說?!?br /> “瞎說?還有更瞎的在后頭,你們想不想聽?”
“算了文文,干嘛總跟你大哥過不去?”母親出來勸阻。
“這也扯不上你受罪呀。”麗菁不解。
“故事還沒講完吶,每到關(guān)鍵時刻媽媽就要出來當(dāng)老保?!?br /> 麗菁說:“越發(fā)地胡扯了?!?br /> “其實,文文對你們大哥蠻好,真正心疼他!”母親道:“好多回都是他向爹爹求情,讓根子起來。爹爹不答應(yīng)他就陪著根子跪,直到爹爹消氣為止?!?br /> “二哥還會這樣?真看不出來呀!”
“什么叫‘看不出來呀’?我沒得罪你吧?”
“你又壞又懶,什么事都叫我做!”
“我叫你做什么了?”
“買菜叫我去,買電影票也叫我去,就會指手畫腳?!?br /> “你不是會插隊嘛?你小巧靈活呀!”
“呸!你才靈活呢,靈活得晚上從床上滾下來?!丙愝家帽娙斯Α?br /> “有一次,根子打了文文?!蹦赣H繼續(xù)回憶說,“爹爹雷霆大怒,狠狠煽了他兩巴掌,還把他趕出了家。我們也不知你大哥去了哪里,到天黑都不見人。文文哭著求爹爹,跪在床頭不起來,要爹爹原諒大哥。后來爹爹出去了,在遠遠一條街的路燈下發(fā)現(xiàn)根子睡著了,才把他帶回來。”。
“唉,文文從小就跟在你大哥身邊,”母親用手絹拭眼角,“什么都聽他的,什么都跟他學(xué)。”
麗菁又開玩笑:“慈悲的二哥哥呀,你還蠻會跪耶!”
“媽不是說,跟‘大報應(yīng)’學(xué)的嘛!”文文自我解嘲。
在兄弟姊妹中文文排行第二,卻是公認的智商第一。他從小就愛畫畫,畫靜物畫人物都很傳神,初中還未畢業(yè)就迷上了達芬奇、拉斐爾、林勃朗、列賓這些大師的畫冊,反復(fù)臨摹,天天寫生。畢業(yè)后同時考取了美院附中和重點高中,因為母親說根子已進了戲劇學(xué)院,文文就別再學(xué)美術(shù)了,“我們家哪容得下這么多藝術(shù)家呢?”于是他讀了W市廣益中學(xué)。
為了貼補家用,假期他隨著葉根去東湖博物館打工,當(dāng)時沒有復(fù)印機,兩兄弟整天手抄檔案,都酸得麻木僵硬了,所掙也不過塊把錢。有時便去蛇山賣畫,文文在葉根的鼓勵下練就了一手硬功夫——只須七分鐘就能素描出任何人的肖像來。
他們豎了一塊木牌,上面標(biāo)明“二毛一張,不像不要”,并貼了幾張樣品——文文為葉根畫的素描。過路人群見展示的樣品,欣賞者眾,嘗試者少。一般游人總是在跟前徘徊猶豫,他們見收費如此低廉,想必是狗皮膏藥。曾有兩位行家取畫時付給文文兩元酬金,但他們堅持只收兩毛,說牌子上標(biāo)多少就收多少,不然別人會當(dāng)他們是江湖騙子。
兩兄弟一天廝守,碰上識貨者也能賣出二三十張,比在博物館手抄檔案強多了。然而想以此貼補家用,真是杯水車薪,童心的善良愿望而已。一次文文邊收拾東西邊對葉根說:“如果我不是葉博文而是拉斐爾,兩萬美元一張都有人搶著買的?!?br /> 他的畫怎么能比拉斐爾?不過圖嘴巴快活罷了,開玩笑是他的天性。但說實在的,文文的繪畫功夫還真有人當(dāng)回事。
葉根在北京的一位好友一君,北航大的高才生,飛機設(shè)計系黨支部書記,幾經(jīng)政治運動磨難,抄家時什么重要的東西都丟了,惟獨文文為她畫的肖像密藏未失,保存至今,那是1956年她來W市招生時文文在家畫的。
葉根的恩師——中國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羅圣提也珍藏著文文為他畫的肖像,稱那是使他“激動不已興奮不止的奇跡!”
文文的琴也拉得“相當(dāng)?shù)亍焙?,他并未正?guī)學(xué)過,只是在別人上課時旁聽而已。羅圣提先生那時在長沙收了四個弟子,葉根是其中之一。小提琴授課個別進行,當(dāng)某個學(xué)生在屋里接受指點時,其余的在窗外守侯。文文就是趴在窗臺上看羅先生逐一為每個學(xué)生講授,然后回到家里憑記憶練習(xí)。他居然能拉出葉根的大部分練習(xí)曲,包括一些高難度。幾年以后,葉根任W市大學(xué)生管弦樂隊小提琴首席時,文文就是二把手。他拉得最出彩的是波隆貝斯庫的《敘事曲》,其技巧絲毫不遜色于羅先生的大公子——“哈爾濱之夏”音樂會的首席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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