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長篇小說』孽海冤家（第十三章）

不厭其詳?shù)慕野l(fā)，不厭其煩的編造，無休止的批判，無節(jié)制的斗爭，一直持續(xù)到xx年xx月，那時中央發(fā)了一個叫xx的文件，才使關押在學校私設集中營的牛鬼蛇神教師們得以喘息，有了松動。
他們在校園里翻土種菜，煮飼料喂豬或搬石擔磚，清掃垃圾。
葉根在勞動時經常有個女生擲小石子打他的草帽，每當他一回頭，看熱鬧的女生便大聲喧笑。那個擲石子的女生就是他班上的外語課代表，斗爭會上的領軍人物。文革爆發(fā)前他曾是葉根的崇拜者，沒想到政治運動能這么迅速地改變一些人的愛憎好惡。
葉根好長一段時間對此納悶，運動結束后曾問過蘭子，蘭子竟然這樣回答：“那是因為她喜歡你吧？”葉根至今費解，哪有這樣一種喜歡人的方式？
除了在勞動時可以到戶外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沐浴一些陽光之外，更令人慶幸的是，這些久與外界隔絕的教師偶爾被允許上街看看大字報，這都是那份文件開的綠燈。
而更為奢侈的是，這期間葉根還被校方請去講了兩堂公開課。
一天葉根正在喂豬，校長辦公室把他叫去了。幾位領導對他說，省里教革委次日要來一中全面檢查工作，其中一項就是聽課。學校給葉根一天時間準備，講兩堂英語示范課。
“我在喂豬呀。”葉根說，“目下這種身份怎么進課堂？”
“今天就不用喂了，又不靠你一人?！毙ｉL說，“你的身份檢查組不知道，誰認識你？”
“可是老師同學都知道哇，這豈不是開玩笑？”
“我們已在全體教師會上討論通過，你就不用顧慮了。至于學生，我們會去做那個班的工作，你只管把課講好就是。”
外語教研組長插話道：“葉根，這是領導信任你，你可不要辜負了大家的期望，要講出你的最高水平！”
“不行?！比~根還是推辭，“離開課堂這么久我已經生疏了，你們還是讓我喂豬好?！?br /> 校長急了：“喂豬喂豬，這只是暫時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政策在改變，將來你還是會回到教室的。就算我請你幫個忙好不？你快去準備吧！別拿架子了?！?br /> 葉根瞧校長急得青筋都冒了出來，也不便再拒絕。
第二天，高三一班教室被學生、教師、領導還有來賓擠得密密麻麻，葉根脫下了平時的圍裙，換了身體面的服裝，眉飛色舞地當著眾人侃侃而談。他也沒作什么額外的準備，一如既往地滿堂英語，無論辨析生詞或解析難句，非但一句漢語不說，連課文都不瞄一眼，從頭到尾倒背如流，聽得檢查組的專家也眉飛色舞起來。結果是人人滿意皆大歡喜，檢查組的人走上講臺和葉根緊緊握手，連聲激動地說：
“老師您辛苦了，辛苦了！”
待檢查組離去后，葉根又回到了豬圈，重操舊業(yè)，隔那么一陣子還得參加批斗會。
然而批來斗去，葉根的罪狀主要仍是前述的兩條：“有生命的東西”和“天地黑”。然而這兩條無論他怎么解釋和交代也推翻不了。如果不能推翻，這兩條就足以定他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因此他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逃跑。
他想逃到哪里去？天涯還是海角？不，只是想逃回W市一見父母親和兄弟姊妹，同時去省軍區(qū)委員會遞交申述材料要求平反。這個念頭折磨得他既執(zhí)著又恐懼，既渴望又焦慮。如今機會終于出現(xiàn)了，只要有一丁點自由的空間，他就決定不顧一切鋌而走險。
按葉根的年齡和經歷雖然還達不到老謀深算的水準，但畢竟已非一個乳臭未干羽毛未豐的毛小子了。他不動聲色地干活，溜街，留心每一個時機。他知道即使出逃成功，一切留下的東西都將被抄查，所有那些東西既不能隨身帶走，抄查，毀壞了也無可奈何。唯一使他放心不下難以割舍的是他的小提琴，這是他生活的多年伴侶生命的至深情結，怎么辦呢？
　 一天， 和幾個同牛同蛇上街去看大字報，周圍人頭攢動，爭先恐后地搶讀那些“最新消息”，其盛況比物資緊缺時搶購油鹽柴米過之而無不及。葉根悄悄離了人群，閃到一條叫湘漢路的小街，躡入蘭子家里。
“葉老師！”蘭子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一下?lián)溥M他懷中。
葉根忙對她說：“有件事想請你幫我，行嗎？”
“什么事，你說！”
“這運動不知會如何發(fā)展，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紅衛(wèi)兵把我的小提琴砸了?！?br /> “你放到我家里來呀！”
葉根說他不能帶琴上街，蘭子說她去幫他拎出來。
“你不害怕？”
“怕什么？看守你們的紅衛(wèi)兵都是我的同學，她們不會對我怎么樣。我想法溜到你窗口，你把琴先擱在那兒，趁人不注意我就帶走它?！?br /> “危險吶！千萬不要莽撞。”
“你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
葉根緊緊擁抱了她。
他還想順路去看看羅哀家，自遭批斗以來就和她斷了聯(lián)系，但一轉念，此時此刻還是謹慎些好。若被人發(fā)現(xiàn)，害老太太受牽連，那真是罪過。于是轉身決然回了學校。
接連幾日，蘭子在集中營門前徘徊溜跶。跟已經有些倦怠的看守同學隨便搭訕。
終于，有一天輪到她同桌的好友王容值班。蘭子親熱地和她閑聊各種新聞趣事。突然，蘭子說到一個預定的話題：
“王容，幫我弄把小提琴好不好？”
“你要它干什么？”
“在家沒一點意思，很無聊的?！?br /> “那就返校鬧革命呀?！?br /> “鬧鬼喲！你們成天把老師當犯人，就叫鬧革命呀？”
王容笑而不答。
“你聽見沒有？王容，幫我弄把琴玩玩?！?br /> “我上哪去弄??？再說，你也不會拉呀。”
“這你莫管，只要有琴，還怕我找不到人教？”
王容眼珠子滴溜一轉，對蘭子耳語道：
“哎，我想起來了，葉老師不是有一把嗎？”
“對呀，我怎么忘了，你能不能幫我借來？”
“那怎么行？”王容正色道，“我是紅衛(wèi)兵，他是批斗對象，水火不相容呀！我怎么能向他那種人借東西？”
“哎呀，你不用借，拎出來就是了。”
“那，不太好吧？”
“王容呀你這個家伙，還說是我最好的朋友！連這點小事都不肯做?！?br /> “蘭子呀，這哪是小事？”
蘭子生氣了，猛地轉過身去不再理她。
王容也急了。停了一會，又把嘴湊在蘭子耳邊說：“你自己去拿好不好？我只當沒看見，拿到琴就趕快離開這里?！?br /> 當蘭子和王容說話時，葉根已經注意到了，正好那天同室的人上街去看大字報未回，屋里只他獨自一個，他見蘭子已向窗前走來，便趕緊把琴移至窗臺上。蘭子跟他做了個鬼臉，心照不宣，一句話沒說便拎走了琴。這時王容正替她望風，見蘭子已得手便催她快走。
離開了集中營，蘭子提著琴若無其事慢條斯理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學校，趕回自己家中。
為此，葉根后來寫過一首《浣溪紗》，紀念蘭子這次挽救小提琴的壯舉：

昨夜蘭花夢里開，今朝蘭子果真來。一人窗外獨徘徊。
似海深情離去也，與天長恨下亭階，萬千心事盡沉埋。

不知情的讀者起初都把它當作愛情詞，后來才知是首政治詩。
不久，學生中一部分人成立了新的革命組織――“毛澤東思想紅衛(wèi)兵”，掀起了新一輪的革命浪潮。
對于“造反派”一詞，至今在人們意識里存在糊涂觀念，尤其是未親身經歷過文革的年輕人，一提起造反派就聯(lián)想到愚昧、荒唐等等。
實際上，造反派有不同階段、不同組成及不同目的之特征：文革初期的“造反派”其成員多系受毛煽動蠱惑的高干子弟和出身成分好的廣大學生，全部佩帶“紅衛(wèi)兵”袖章，以“打倒走資派”、“破四舊”等為名，行鏟除異己、摧毀文化之實，打擊對象從黨內高官至黨外知識分子及歷次運動挨整的弱勢群體。
到文革中期，運動中受迫害者的子弟（包括一些受害者本人）成立了“毛澤東思想紅衛(wèi)兵”， 借“批判資反路線”為名，矛頭指向中央文革并與“紅衛(wèi)兵”對抗，直接目的是為所有受迫害者平反，深層意義在于造毛左的反。于是人民群眾稱他們?yōu)椤八枷氡保罢嬖旆磁伞?；而把早期的“紅衛(wèi)兵”叫做“三字兵”“?；逝伞薄?br /> 因此，對“造反派”不能一概而論，須作具體分析。認為凡是“造反派”都“愚昧”、“荒唐”是“輿論一律”的誤導和影響，事實上中后期的造反派都是危難的自救者。
回說當時，隨著形式的急劇發(fā)展，大串聯(lián)取代了大批判，接著又顛倒了大批判，批判的主要對象已不再是“牛鬼蛇神”，而是文革的核心與碉堡。
兩派學生搶占學校的報欄、墻壁、講臺、廣播和制高點。并將他們的鋒芒伸向校外，觸及社會每個角落。
開始，彼此文攻，接著便演變?yōu)榛ハ辔涠?。思想兵在人?shù)和地盤上占了明顯優(yōu)勢，但三字兵有政府機關的支持，特別是有人武部作后盾，更具實力。
那一陣子，“牛鬼蛇神”不僅在思想上向造反派靠攏，行動上也依附他們，把他們作為厄運的救星。
T城縣有位副縣長姓竹名葉青，北方漢子，苦大仇深出身的貧農。衣著十分簡陋，總是卷起褲筒，一高一低，腳穿一雙舊布鞋四處游走。他文化程度據(jù)說不高，講起話來卻一套接一套，聲如爆竹。氣似洪潮。
竹葉青是造反派的堅決支持者，保皇派稱他為思想兵的總后臺。這位竹縣長不時獨闖一中牢房。由于他的聲望也由于他的身份。無人敢攔阻。
他一到“牛鬼蛇神”住處便揮手舞臂，大聲重復多次說過的一番話：
“你們不是牛鬼蛇神，什么他媽的牛鬼蛇神！你們全是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迫害的人民教師，是革命的教師！文化大革命可不是要整死教師的。你們要起來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
為此，他曾多次被機關?；逝删径罚瑥澭?、駕飛機，批判他的大字報遍布大街小巷。但他一無所懼我行我素，批斗會完了依然到處橫沖直闖。這位造反派縣長的名聲大噪，不脛而走，鄰近幾個縣乃至整個地區(qū)乃至W市都知道竹葉青是個人物。
一件不該發(fā)生的事，或者說應該避免的事發(fā)生了，避免不了。葉根同室的一位難友有天對他說，W市第一個新生革委會——“新華工”特邀竹葉青出席成立大會，并請他演講，葉根聞訊十分高興。
“竹縣長想請一中的老師幫他擬份演講詞，我們推薦了你。”
“為什么找我？”葉根吃驚。
“這還要問嗎？”
“不行!”
“就別推辭了，你看，竹縣長對我們這些受迫害的教師多好！不僅一點不歧視我們，還稱我們?yōu)楦锩處?。難道為他出點力不應該嗎？”
“話不是這樣講，寫演講稿的人有的是！”
“但是我們已向他介紹了你，竹縣長非常滿意，再換別人他也不會答應的?！?br /> 葉根默然了一會，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心血來潮，把頭一揚，“好吧，我盡力?！?br /> 那以后，葉根除了“右派”，“反革命”之外，又添了一個雅號——“竹葉青的黑秘書”。
竹葉青從W市返回T城后，?；逝山M織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批斗會，會場就設在縣府大禮堂。
那天黃昏，一伙縣大院的機關干部沖進一中集中營，二話不說便扭住葉根朝外走，“牛鬼蛇神”們莫名其妙，眼睜睜心顫顫地望著眼前突發(fā)的事變。
葉根步履踉蹌地被押送至縣大院禮堂。禮堂燈光刺眼，人聲鼎沸，群情激憤。他瞥見主席臺上一張熟悉的面孔——竹葉青，正被兩個壯漢“架飛機”，腰直不上，頭抬不起。葉根被扭送至竹葉青身邊，這位造反派副縣長才瞟見陪斗的葉根。他木無表情，又直瞪瞪地向著前下方。
“葉右派！認識你身邊這個黑幫分子嗎？”有人大聲斥問。
葉根回答：“竹葉青不是黑幫，是革命的領導干部！”
“好猖狂的家伙！”批斗者怒吼著，“打倒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葉根！打倒頑固不化的黑幫頭目竹葉青！”
吼聲中，左右挾持葉根的人拼命地扭他的臂壓他的頭。不料此時竹葉青奮力掙開了一只胳膊，高高舉起高聲呼喊：“葉根好樣的！是革命的老師！”
如此意外的情景令全場目擊者大驚失色，他們歇斯底里地狂呼口號，且有人涌上臺來對兩個受批斗者拳腳交加。當竹葉青被再次按下頭顱時，葉根使出渾身解數(shù)又掙扎起來抗爭，繼續(xù)高呼“竹葉青是堅強的領導干部！”同樣，竹葉青也不顧死活地連連喊出“葉根是英勇的革命教師！”
這場精心設計的批斗會沒料到成為如此格局：“革命”變成了鬧劇，批斗變成了武斗，竹葉青和葉根遍體鱗傷，鐵桿老保出盡洋相。大會主持者原想把T城這兩個造反派的知名人物一石二鳥，一塊兒批倒搞臭，大長?；逝傻耐L，大滅造反派的志氣。誰知碰上兩個不怕死不要命的家伙，一老一小還配合得如此默契，一起一伏，無懈可擊。明知收不了場也只得無奈罷休，把他們分別押送到各自的住處算了。
T城的派性斗爭，從表面上看陣線分明，造反派是清一色的學生，名為“紅司新一中”，簡稱“紅司”；?；逝蓜t主要是機關干部及一部分工廠職工，叫作“燎原司令部”，簡稱“燎司”，造反派叫它“鳥屎”。然而一中的學生又分兩派，干部職工中也不乏造反精神。
羅哀家的兒子國平隨其單位集體加入了“燎司”，但內心深處卻是造字號。這雖然是其性格使然，與葉根的私交也不無關系。
葉根自被工作組揪出批斗后，與他的聯(lián)系幾乎斷絕。他從多方面探聽到這位朋友的情況，尤其是從街上大字報獲悉了葉根問題之嚴重，處境之艱險，異常不安又無能為力。
“完了，葉根哥這次徹底完了?！眹綄δ赣H說。
羅哀家正在閱覽國平收集回家的各種小道消息，抬起頭，目光越過老光眼鏡上框，若有所思地回答：“我看不一定，話莫說早了?！?br /> “他要不調去一中，就留在水庫工地上，也不會有這檔子事?！?br /> “那也不一定，是金子在哪里都發(fā)光?！?br /> “你郎家說些什么呀？還金子，他現(xiàn)在頭上盡是一大堆反動帽子！”
羅哀家笑道：“不過隨便打個比方。我意思是說，象小葉這樣的人到哪里都在劫難逃??！”
停了一會，她放下手里的小字報，一本正經地吩咐國平：“你想法子到一中去看看小葉，給他帶點臘肉，腐乳?！?br /> “那還了得！給‘竹葉青的黑秘書’送吃的，那還了得！”
“你這個膽小鬼！送點菜怕什么？三字兵還把你吃了？真正犯罪坐牢的，不也有人去探監(jiān)么？”
“那不相同！三字兵真惹不起，比看所的人厲害多了！您怎麼不叫芭兒去？”
羅哀家正色道：“你曉得厲害，自己不敢去讓我害芭兒？她跟小葉是什么關系？你不知道芭兒的對象是縣政府保保的頭目——‘鳥屎堆’？這不是把小葉往死里送么？虧你想得出！”
“鳥屎堆”就是“燎司頭”，羅哀家喜歡學造反派這種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