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圓形】《北歸記》
《北歸記》
一、隧道
G152次列車穿過第七條隧道時,周柏年突然被黑暗嗆得咳嗽起來。車窗玻璃映出他扭曲的臉,像一塊被擰皺的鋁皮。身旁的玉琴正用濕巾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塵,淺紫色旗袍的領口微微敞開,脖頸后泛紅的疹子像撒了一把朱砂——昨天在鄭州轉車時,沙塵暴就給了她第一個下馬威。
"還有三站。"玉琴把濕巾疊成小方塊,塞進隨身帶的刺繡布袋里。周柏年盯著她手腕上那只翡翠鐲子,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去蘇州,玉琴的父親——那位退休的評彈演員——就是用這鐲子試探他:"北方人粗手大腳,別碰壞了。"
列車員推著售貨車經過,不銹鋼推桿反射的光斑在玉琴臉上跳動。"要礦泉水嗎?"周柏年問。玉琴搖頭,從包里取出保溫杯,杯底磕在小桌板上"咚"的一聲。這聲音讓他想起看房那天,開發(fā)商在樣板間里敲擊空心墻板的動靜。
二、棲雁灣
物業(yè)小王蹲在花壇邊抽煙,水泥縫里鉆出的蒲公英沾在他褲腿上。見周柏年拖著行李箱過來,他猛吸一口,把煙頭摁滅在"省級園林社區(qū)"的銅牌上:"周叔回來啦!您家那單元電梯今天檢修。"
玉琴望著33層灰白色的樓體,陽臺封窗在陽光下像一塊塊冰。三號樓底下還堆著建筑垃圾,幾株蔫頭耷腦的紫葉李插在黃土里,掛著"名貴樹種"的塑料牌。
"正月里栽樹能活才怪。"周柏年故意用了濃重的鄉(xiāng)音,這句話像塊粗糲的瓦片擦過玉琴的耳膜。她沒接話,低頭看手機——蘇州姐妹群里正分享著青團制作視頻,碧綠的艾草汁在瓷碗里蕩漾。
三、加濕器
玉琴的濕疹在入住第七天全面爆發(fā)。周柏年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她正往腿上涂藥膏,月光把皮膚上的紅疹照得像撒了一把朱砂。
"明天買臺加濕器。"他說。
"已經買了。"玉琴指向墻角,那臺白色機器正吐出縷縷白霧,"今早送到的。"
周柏年這才注意到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茉莉香。他想起三十年前初到蘇州,被梅雨季的霉味熏得整夜失眠,而玉琴當時是怎么說的?"這是活著的味道。"
現(xiàn)在輪到他說:"北方有北方的好處,曬被子不用看天氣預報。"
玉琴把藥膏蓋子擰得"咔嗒"響。窗外,不知誰家的太陽能熱水器在漏,水滴砸在空調外機上,像一記記倒數(shù)的鐘聲。
四、廣場舞
退休教師馬大姐在單元門口截住他們。她睡衣上印著褪色的HelloKitty,牽的泰迪犬沖著玉琴狂吠。
"周工啊,咱們舞蹈隊缺個領舞!"馬大姐的嗓門震得聲控燈亮起來,"聽說您愛人以前是文藝團的?"
玉琴往后退了半步。周柏年看見她睫毛顫了顫——這是蘇州人表示拒絕的體面方式,但馬大姐直接把報名表塞進她菜籃:"明天晚上七點,物業(yè)樓前!曲目是《最炫民族風》!"
那晚玉琴把菜籃刷了三遍。周柏年站在陽臺抽煙,看見樓下廣場上,二十多個老太太在塵土里踢腿。她們身后是還沒完工的兒童樂園,塑料滑梯上的保護膜在風里嘩啦作響,像給機械舞伴奏。
五、銀杏事件
物業(yè)通知要砍樹那天,周柏年正在修漏水的水龍頭。玉琴突然沖出去時,他手里還攥著生銹的扳手。
那棵銀杏是樓盤里少數(shù)真活下來的樹。玉琴每天給它澆洗米水,說這樣能中和北方的堿土。現(xiàn)在兩個工人正架著電鋸,鋸齒已經啃進樹皮三厘米。
"這樹好著呢!"玉琴的普通話突然帶出評彈腔調。她展開雙臂擋住樹干,旗袍下擺沾滿褐色樹皮屑,像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鳳蝶。
物業(yè)經理小張晃著手機:"業(yè)主群里投票通過的,枯樹有安全隱患。"周柏年看見屏幕上的聊天記錄——馬大姐發(fā)了段銀杏掉枝砸壞汽車的視頻,后面跟著二十三串"同意"的復制粘貼。
玉琴突然用蘇州話說了句什么。周柏年只聽懂"外公"這個詞,她外公分明葬在太湖邊的山坡上。工人趁機啟動電鋸,木屑噴濺到玉琴頭發(fā)上,像下了場褐色的雪。
六、發(fā)燒
玉琴那晚發(fā)起高燒。周柏年翻遍藥箱才找到退燒貼——過期兩年的,圖案是喜羊羊。他坐在床邊,聽妻子用蘇州方言說明話,間或夾雜幾句法語(她年輕時在旅行社工作過)。
凌晨三點,玉琴突然清醒過來:"我要回家。"
周柏年下意識看向窗外。33樓的高度讓地面燈光變成模糊的色塊,遠處未完工的樓盤塔吊亮著紅燈,像懸在黑夜里的警示牌。
"這就是家。"他說。
玉琴閉上眼睛。加濕器不知何時停了,北方干燥的空氣開始舔舐她爆皮的嘴角。
七、修剪
送玉琴去機場那天下著小雪。周柏年回來時,發(fā)現(xiàn)物業(yè)派人修整了小區(qū)的灌木叢。那些黃楊被剪成標準的球體,地上散落著嫩綠色的殘枝。
他蹲下來撿起一截,斷口處滲出清苦的汁液。三十年前離開故鄉(xiāng)時,母親往他行李塞了包黃土;二十年前娶玉琴時,岳父送了盆五針松;現(xiàn)在他手里只有這截被修剪下來的枝條。
手機震動起來,是玉琴落地后發(fā)的消息:"梔子花我托順豐寄回了,記得換水。"周柏年走回家,看見陽臺上那株植物正在北風里瑟縮?;ò呀洶l(fā)黃,但湊近還能聞到一絲甜腥的香氣,像某種微弱的抗議。
他拿起剪刀,卻突然想起《鄉(xiāng)居丈夫》里那個修剪玫瑰的結局。書是玉琴出國留學的侄子送的,扉頁上用鋼筆寫著:"姑父,這書里的美國郊區(qū)和中國新區(qū)差不多。"
雪下大了。周柏年最終沒剪那些枯枝。他打開加濕器,看白霧漸漸吞沒窗外的飛雪。在某個瞬間,兩種形態(tài)的水似乎達成了短暫的和解,但明天太陽出來時,總有一方要消失。
尾聲
三個月后,周柏年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一只凍僵的貍花貓——玉琴曾偷偷喂過它。他把它埋在銀杏樹原來的位置,連同那盆終于枯死的梔子花。
物業(yè)新栽的法國梧桐在春風里抽芽,業(yè)主群里正在討論要不要統(tǒng)一封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