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寺觀里的橋(散文)
一
如果我們看橋,只停留在“小橋流水人家”的文學婉約之境的描寫上,就膚淺了點。這幾年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盡管不是很喜歡但還是無由地走了幾處寺觀,意外地看到寺觀里不一樣的各式的橋,就顧不得去觀瞻大雄寶殿、三清殿等佛道景觀了,有時候就站在橋邊,看橋,走上橋,撫摸橋欄,在心中留下橋影。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座橋。
山東棲霞太虛宮內(nèi)的“窩風橋”,河北正定縣隆興寺的“廟橋”,山東赤山法華院內(nèi)的“普渡橋”。三橋各有特色,堪稱橋之大觀。雖不能代表世間的橋,卻以特色而讓我記住了橋的樣子和道佛寄予的“橋意”。
山東棲霞的太虛宮是一處始祖級別的道觀,道觀是在被稱為道教全真派“北七真”之一的丘處機的老宅上建立起來的,他是棲霞人,是金末元初的道士,道號“長春子”,他的人生,涉政有為,在道家里是一個特別的角色。曾在74歲高齡時,遠赴西域勸說成吉思汗止殺愛民,名聲大聞。
進入道觀山門的第一道風景就是“窩風橋”。把一座橋作為迎客風景,罕見。道觀之外是浩瀚的長春湖,而觀內(nèi)并無水系,平整地面,連丘山小坡溝渠都看不到,設(shè)橋,也沒有理由啊!平地開池,池中無水,橋在池中,與地面幾乎等齊,橋拱略高。這橋,不是用來渡水的,更多是一種意象的存在。橋下有橋涵,在中間垂懸了兩枚銅錢的模型,寫著“鐘響兆?!彼淖?,錢眼里各系一小小銅鐘??唇榻B,游人可向錢眼投擲銅錢,若能擊響銅鐘,則可獲吉祥之意。立牌介紹說,投一響如何,二響如何,直到十響。都是很吉利的詞兒。這玩法,若無百步穿楊的技術(shù),投中不易。心存祈福之念,多投幾次何妨。
為何這樣建橋?莫非有著什么樣的隱意?并非遇水就架橋,這座橋就顛覆了橋的邏輯。道家認為,橋可通仙境,求仙從此過,道家可引導。當然,還有渡人的含義,這和佛家并無不同,為人架橋,渡人也渡己,因為如此才使心安。同時,在《周易》里認為,水為載德之澤,道觀無水,可以橋引水,無水也是有水,有橋為據(jù)。如此,則鮮明地體現(xiàn)了道家的哲學觀,即萬物起始于“無”。當然,今人從這個觀點中也可得到創(chuàng)造的啟迪。有人說,窩風橋是道家的風水橋,風水并非是什么左青龍右白虎的地方,而是能夠渡人渡己之處,大概道家就是以此為風水吧。據(jù)說是丘處機與佛家斗法時所建窩風橋,我不知兩家到底爭執(zhí)的是什么,但“斗法”應(yīng)該是各自拿出自家的執(zhí)念吧,離不開各家堅持的哲學理念。
靜觀窩風橋,倏然有風吹過,搖晃了一下懸錢幣的鎖鏈兒,這風啊,還真是有意,穿橋涵而過……我突然對窩風二字有了理解。風,只要你給它一個空間,它都要充滿,一個人心中有了空間,就需要各種念想去填滿,橋下窩風,心中窩風,怎樣收納這些風,化十二級臺風于無形,這才是一種本事,心中裝得下風,在風中不失方向,是否也是這座窩風橋要告訴我們的含義呢?今天,我還在使用一個成語“空穴來風”,是否也在以形象的橋涵來警示人們呢?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辨析“風”的警覺和能力,其實,這個成語原本的意思是,消息和傳言并非完全無根據(jù),是讓人們謹慎地去明辨。
我想,道家于今天的存在,是否在于還能給我們一些新穎而不同的思維方式。在太虛宮壁上念叨一副聯(lián)的上聯(lián)“萬古長生,不用餐霞求秘訣”,“餐霞”曾經(jīng)是道家追求的境界,“服氣餐霞”是道家的和諧共生之法,游云不入眼,名利棄道外。餐霞,一度作為道教修養(yǎng)的高境。在太虛宮還有一個典故叫“柳葉成魚”,無論成舟,還是成魚,都是相信智慧的力量。從很多道家所留看,他們一直追求著人生智慧之境,如窩風、成魚、成舟等,都是在啟迪做人的智慧。就像杯中可栽蓮,不必荷塘萬畝。心悟其妙,便得理趣。
道家,在修養(yǎng)追求上算不算極端?既然作為華夏文化走過的探索之路,我們就不能抹掉它的足跡。以至于今天,我們認識到沿著道家的路子走下去,并非可行,那么道家曾經(jīng)的存在,就是一個很好的啟迪。
二
2024年深秋,我專程去看河北正定隆興寺,對寺內(nèi)的“廟橋”發(fā)生觀賞興趣。隆興寺的精華,絕不是廟橋,但廟橋留下的文化,卻不淺。
橋在寺內(nèi)“天王殿”前,是一座三路單孔石橋,橋上設(shè)四道欄桿,欄桿上有小獅子蹲坐,獅面獅態(tài)各異,欄桿雕刻祥云,如意高升的意象,成為佛寺的文化符號。但廟橋雖拱,其下并無河水,是在臺階上建拱而成橋。在佛家看來是,越橋可達佛國凈土。而于俗世看,就成了一種特別的文化符號,有著光怪陸離的特色。正定人有這樣的一句說法:“三山不見,九橋不流?!闭ㄔQ為常山、中山、恒山,但正定境內(nèi)并無真正的山脈,故稱。正定城內(nèi)有九座橋,其下無水,是旱橋,其中隆興寺的廟橋就是其中之一。無水也建橋。俗語指責那種“現(xiàn)上轎現(xiàn)裹腳”的做法,提倡未雨綢繆,無水建橋,是準備水自橋下過,而非水來才建橋。這不是正定給我們的人文文化嗎?橋,候水而過;人有所準備才有機遇?;蛟S這樣的理趣也是相通的。
原來并不是所有的寺廟都可以建橋。據(jù)說,廟橋是重建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隆興寺是皇家敕造,規(guī)格很高。盡管沒有刻字表明“敕造”,但一座旱橋,能夠為皇帝重視,就不是一般的橋了。為了說明隆興寺之雄踞之勢,當?shù)亓鱾髦八麓笊介T遠,山門在河南”的說法,一座橋,就連接了遙遠。是否可這樣想,搭一座心橋,就能夠拉近兩顆心的距離?當然這是世俗的解釋了。一座橋,生意生趣,就像一草一木可為大觀。中華文化在凡物凡事上,總善于挖掘其微言大義,以睿智尋妙境,顯示出其獨特。
橋以渡人,橋也是風景的聚焦點。文學的描寫是,站在橋上看風景,成為時尚,站在橋上的人也成了風景。卞之琳的《斷章》成為我們想站在橋上的理由。而隆興寺的廟橋所處的位置,讓我有了更深的思考。不一定所有人都能一步步拾級而上,橋可助人。橋的對面是隆興寺的影壁,影壁不是用來阻擋我們腳步的,站在廟橋上,馬上有了“面壁”的感覺,不一定犯了錯誤才面壁,是否在提醒著我們,人應(yīng)該?!懊姹凇?,壁上不一定有什么字,面壁可默望靜修。年輕時的周恩來,對面壁更有進一步的意境挖掘,寫出“面壁十年圖破壁”的佳句。銅鏡自照,面壁靜思,這些物象,在歷史上給了我們很多的修行啟迪。
無論是道家,還是佛家,這兩門學問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致力于對自然對人性的不斷探索,探幽發(fā)微,求真索意,它們?yōu)槲覀兞粝碌牟粌H僅是道宇佛殿的建筑,更留下令人警醒的做人釋禪之理之趣。在橋的理念上,釋佛不約而同地有了一致的見解——渡人渡己渡眾生。我想,佛寺禪坐之外,方丈僧伽,一定會引弟子觀橋步橋,談?wù)勑牡?,懂得自己如何念佛修為。它們都把“無我”視為修行的階段,或目的,最終要找到一個真正的“我”。在隆興寺,真“我”是借助一橋一影壁去獲得,可見,教育教化的資源隨處皆是,只要用心,物我可同化,萬物皆可有靈性。
橋不一定因宏偉而被人記住,就像“小橋流水人家”里的“小橋”,連名字都沒有,但我們掛在了嘴邊。隆興寺的廟橋很小,但給人的啟迪很深,很多人站在橋上,瞭望徘徊,冥思遐想,廟橋負擔了多少思想的重量啊!
三
老家有座山叫“赤山”,漫山是佛地凈土,據(jù)史記載,這座法華院始建于唐穆宗四年(公元824年),于是,法華院則是歷經(jīng)1200年的梵音長卷,沉香古老,塑造了法華傳奇,它是中日韓三國佛事圣地,一水隔日韓,卻又佛筏漂渡而來,香火連綿不斷。山澗兩岸,佛寺一側(cè),有一座百年澗橋,叫“普渡橋”。多少年來,人們對這座橋的認知有著不斷豐富內(nèi)涵的經(jīng)歷。
原本是根據(jù)印傳佛教經(jīng)典詞語“普渡”而命名,意思是“慈悲救渡”,希望入寺的人,將煩惱和苦難放在橋的一端,步橋入寺,肩負著擺渡眾生的責任。我想,對于法華院僧,可能這是一個臨場頓悟的處所,是一個不能舍棄的道場。既然渡橋而來,就不要返回。橋的兩端,有著不一樣的人生,橋就是分水嶺。
我順著山澗一岸走,澗溪細流,偶有跌汀,怪石戲水,時而淙淙,時而簌簌,普渡橋架于溪上,完全是方便進入法華院的大雄寶殿,但也創(chuàng)造了“橋在溪上靜靜看,誰自石隙款款流”的無比靜謐之景,緣溪行的想法在此打住。這令我馬上想起楊萬里的“一溪秋水一橫橋,近路人家卻作遙”的句子,抬望山坡人家,的確也遠了,雖無晨鐘暮鼓響在耳邊,卻馬上有了超然世外的感覺,為何?原來跨橋而過是佛寺。一手遠指山中茅舍,一手可撫近溪佛院,佛與俗,竟然是這般切近,遠近無法丈量。我還是以心悟佛吧,不一定踏入佛寺的都要一個身份。這般景象,若是僧佛站在橋上,一定是遠了家鄉(xiāng),近了佛寺。是否是為了一個安心?自古,出家與還俗,也在考驗著佛人,一念之差,隔著的就是一座橋而已。佛家禪修的是心念,如此是殘酷,也是境界。我敬重那些佛人,一生投入,不再為紅塵所擾。我欣喜的是自己還是能夠從容走在紅塵世間,即使有過“回鄉(xiāng)情更怯”的感受,但畢竟是給了我在紅塵隨意奔走的體驗,真正的無牽無掛,在于一顆心,不是什么身份決定的。即使有什么牽掛,那也是讓腳步不走偏,牽掛是一份做人的責任。
赤山法華院,每年都要舉辦一次佛院賞櫻的民俗活動。佛院之南是櫻花大道,有櫻花幾百株,每年4月中旬,櫻花繽紛,邊開邊墜。游賞櫻花的最佳方位就是站在普渡橋上。櫻花枝丫伸過橋,握枝留影,看櫻花婉約開春風,也是不負櫻花美意。在這里,我思考了花與佛的關(guān)系。白居易有詩句說“山寺桃花始盛開”,人間桃花隨流水,山寺桃花超凡脫俗,因為遠離了喧囂與紛擾。白居易是在向往一種禪境,應(yīng)該不僅僅是寫真。
前年,我應(yīng)邀去賞花,與佛寺僧人閑坐,問及櫻花。佛僧的理解更深。俗人看櫻花,喜歡其艷麗繽紛,美化心情。而佛家眼中,櫻花開也迅速,謝也迅速……哦,這是佛家所謂的“無常觀”,而在我們俗人眼中,也有類似的意念——凡是美好的事物,其存在都不會持久。
繽紛的櫻花在橋的另一端,花開花落屬于紅塵,佛心與之無關(guān)。佛家取開謝之速的含義,一再警醒自己珍惜時光修禪修行。所取不同,佛俗的距離并不遙遠。
佛人不會久站橋上看無常,一座橋,留給世人爭賞櫻花,何嘗不是佛人眼中的“普渡”?以美渡人,便成了這座橋的責任。人們的生活,需要禪佛的境界,佛人的日子,也希望看到世俗的繁華。一個多元的世界,才是和諧,愿世俗在櫻花繽紛里,愿禪佛??礄鸦?,多生慈悲,也少些執(zhí)念。
心中,腳下,把那座橋讓出來,何嘗不是慈悲。愿橋上的故事,都是美好?;蛟S,這是對這座橋的名字“普渡”的最淺理解,但我覺得,美好是難分深淺的。不是我不喜歡櫻花,我卻站在遠處,不去擁擠,哪里看櫻花不是看,說不定在一個側(cè)面,看一個側(cè)影,更有意趣呢。我居然受到佛意的感染,有了一點心得。朱自清看到父親的背影,留下遠去的無盡思念。作家張曉風寫過《你的側(cè)影好美!》,看見一個女孩子打電話的側(cè)影,她吃飯的桌子此時被人占座了,她轉(zhuǎn)頭看見,淡然一笑,將放在桌子上的背包取走。于是,張曉風想上前贊美一句——你的側(cè)影好美!一個背影,一個側(cè)影,都是滿懷的禪意。
所走寺觀不多,所見狹隘,但我愿以橋為師,豐富我的人生哲學。詩人騷客說“莫憑欄”,未見勸人不登橋,站在橋上看風景,看人生,又是一番新意,不然,卞之琳怎么能寫出《斷章》。
我喜歡橋,無論走到哪里,我先看橋,再登橋,不管是有水還是無水。心中存智慧之水,那橋就站在水上。
2025年1月11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