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蒙蒙的天空如是蓋了層棉被似的，有點(diǎn)沉重。曾大爺頭上戴著頂舊氈帽子，身上穿了件有幾塊補(bǔ)丁的棉襖，兩手拱在袖子里，悠閑地背倚在門前的土墼墻上，看著前面蘆竹圍的雞欄笆里。馮奶奶頭扎著方巾，腰系圍裙，彎著腰，一邊扯菜，一邊跟曾大爺說：“老頭子呀！都說秋霧涼風(fēng)，冬霧雪，這兩天老是霧蒙蒙的樣子，怕是要下雪了，我得先弄一籃子青菜家里備用?！痹鬆斷帕艘宦暎f：“怕的是要下雪了，我看麻雀子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找食吃，這是下雪的前兆。”
　　 果然，夜里悄無聲息地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公雞司晨，聲震夢(mèng)醒，覺得房間里晶亮亮的，我從被窩里探出頭，一看，原來是外面窗臺(tái)上積著雪，潔白熒光。屋外，傳來一陣陣父親用鐵鍬鏟雪和掃雪的聲音，還有母親在鍋膛門口燒早飯的捶火聲。
　　 我出來一看，雪還在下，煙囪里的炊煙，無精打采地與雪花共舞。門前剛掃過雪的地方，瞬間又下了薄薄的一層。屋上、麥田、雞欄笆、樹上白茫茫的全是雪，辨不清哪是路，哪是溝，哪是田。青菜、麥苗的綠；臘梅，菊花的黃；屋面、泥土的灰色，全被雪涂了一層銀色的瓷漆?？諝饫涠逍拢蟮匕锥鴿崈?，一夜之間仿佛變成了童話世界。
　　 茫茫田野如風(fēng)卷過的沙漠。捧一捧雪，捏成團(tuán)，砸到身上似爆炸的炮彈。敵進(jìn)我退，敵退我進(jìn)，在雪花紛飛的“槍林彈雨”中，一場(chǎng)雪仗打得熱火朝天。女孩子們滾雪球，堆雪人，鼓形的大肚子，胡蘿卜的大鼻子，咧著大嘴巴，活像樽憨態(tài)的彌勒坐佛，令人捧腹。雪花似乎跟著歡聲笑語的氣氛盡興飛舞?？墒?，那些找不到果腹的麻雀，此刻卻是最難熬的時(shí)光。饑寒交迫，團(tuán)著身，微縮著頭，任憑北風(fēng)吹翻羽毛。目光凄涼地站在電線上，看著我們?cè)谘┲锌駳g，郁悶的心情一點(diǎn)歡暢不起來。
　　 我仰著頭，張大口，讓片雪落進(jìn)嘴里，吃雪，嘗一嘗是甘是苦，是熱是寒。可是，等不到嘴里雪就化了，這是多么可笑的天真喲。我抽一根雞欄笆上的蘆桿，在如白紙的麥田雪上畫公雞，畫房子，寫字。一不小心，滾入墑溝里，弄得帽子上、身上、腿上、鞋子上全是雪，成了活生生的雪人，一個(gè)潔白無瑕的雪人。
　　 雪下的猛，去的也快。次日，雪停了，天晴了。朝陽從東邊的樹柯間冉冉升起，是那么的圓，那么的紅。照在白色的大地上、樹上是那么的光亮，那么的清新怡人，簡直是雪造的一幅美麗的自然風(fēng)景畫。可是，到了晌午，田野上的雪，在朗朗的太陽下，無聲無息地消融；大樹上的雪水，淋濕了樹皮，滴落在枯草間；屋面上的雪，化為雨水，從瓦楞流下來，如同一幕水簾掛在屋檐口。
　　 霜前冷，雪后寒。又是一個(gè)陽光明媚的早晨，窗玻上凝結(jié)了許多千姿百態(tài)的冰霜花，渾然天成，妙不可言。村莊蕭瑟，寧靜，少有鳥鳴，雞鵝鴨的喧囂，只有那屋面上的一柱柱炊煙活力奔放著。屋檐下掛了一排胡蘿卜形狀的冰凌，晶瑩剔透，用竹桿輕敲，如擊銅棒，發(fā)出清脆的磬音。站在凳子上取下一根，約有一尺長，抓在手上當(dāng)熒光棒玩耍，銀光閃爍，眼花繚亂。我們踩著積雪，“咯吱咯吱”的一步一響，來到小河邊的一處竹林下。竹子被積雪壓彎了枝頭，我趁童伴不注意，猛搖竹桿，雪塊紛紛墜落在他們的身上、頭上，又落進(jìn)領(lǐng)口里，化了，赤得他們“哇哇”地尖叫。受驚的麻雀呼啦啦從竹林間飛去。
　　 修長的蘆葦，聳立在河坎上，白蓬蓬的蘆荻在風(fēng)中飄忽，陽光里，與矮矮的村莊遙相呼應(yīng)。田里的麥苗，只露出葉尖的點(diǎn)點(diǎn)綠，好似繁星布滿了雪鋪的天空。我們來到小河邊，拾起碎瓦片，在冰面上打呲溜，比賽誰的勁大，甩出的瓦片滑得最遠(yuǎn)。一時(shí)間，冰面上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貋y響。我用腳試探著踩冰面，靠岸邊的水淺，冰結(jié)得厚，可以站人，其他的伙伴見狀，也跟著踏上去了。可是，由于人多承壓力過大，冰一下子裂了，雙腳踩進(jìn)了水。
　　 驚恐的我手舞足蹈，“哇！”地一聲尖叫，把床上的被子蹬翻了。睜開眼，原來是一場(chǎng)夢(mèng)。醒來也還是像在夢(mèng)中，不愿醒，只愿停留在沉思中，停留在兒時(shí)冬景里。因?yàn)閴?mèng)里的冬景，是我身臨其境的一幅長長的畫卷，不可復(fù)制的且無法展示的珍藏品。
　　 今天是個(gè)好天，陽光照在房間的窗玻上，我尋找那曼妙的冰霜花圖案，怎奈，只看到窗外的花池里朵朵迎霜綻妍的菊花。院子里沒有雪，只是地上飄逸著片片楓葉，風(fēng)一來，翻滾似灰色蝴蝶在蹁躚。墻旮旯處，有幾棵天竹，陰濕，是小院最冷的地方。但，它那冷艷的小紅果子，猶是粒粒相思豆，只要是雪來了就遲遲地不肯離去。一株齊腰的茶梅，不懼寒霜，依舊一身翠綠，葉間的花苞，鼓著肚子，在冬天里孕育著花的春天。麻雀在桂樹的枝柯間啁啾著，等待著，盼妻子來到井邊洗碗筷，然后，撿食一口米粒，可以無畏風(fēng)雪。
　　 洗衣盆里的水，凍成了一塊透明的冰，清晰可見冰里還有落下的兩片楓葉，如是水中月，鏡中花。冰把水做成了一件工藝品，奇妙，驚嘆，養(yǎng)眼。無論天有多寒冷，院里那口深邃的水井就是不封凍。我奇想，這大概是井里隱藏了一枚月亮吧？不可言傳，就當(dāng)是冬藏的一個(gè)溫暖的秘密吧。再看看屋檐，空蕩蕩的一根冰凌也沒有。晶瑩的冰凌是雪的化身，像一支支畫筆掛在屋檐下，飽蘸雪墨，以一行瓦楞作手臂，描摹冬天的景象。如果說雪是冬景的主色調(diào)，那冰凌便是冬景的風(fēng)骨。此時(shí)此刻，我是多么期待老天來一場(chǎng)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了呀！
　　 村莊長高了，曾經(jīng)矮矮的房子，如今變成了二層樓。村莊寬敞了，門前的籬笆菜地變成了停車的水泥地。村莊寧靜了，少了孩子們的嬉戲，少了雞鵝鴨的喧囂。但家家有個(gè)冬日可以藏雪的、小景怡心的小院。少了裊裊炊煙，少了像曾大爺、馮奶奶這樣的老人，在門口曬太陽，聊天的場(chǎng)景。但是，庖廚里是現(xiàn)代化炊具，取代了土灶臺(tái)。老人們?cè)诹撂玫摹嘏募依?，將寒風(fēng)拒之門外，喝茶、聊天。打開寬敞的窗戶，沐浴一窗的冬陽。若下雪了，老人站在窗戶口看雪，也是入畫的景中景哦。
　　 來到屋后的小河邊，柳樹，槐樹、楊樹等，雖然褪去了光鮮的外表，仍舊衛(wèi)士般的分列在兩岸?！八L(fēng)冽冽侵荒野，苦楝亭亭對(duì)冷霄。”最有美感的當(dāng)是那高大的苦楝樹了。天空湛藍(lán)，無葉、無花、無綠的樹頭綴滿了小楝果。勁桿蒼蒼，遙望遠(yuǎn)方；干果凜凜，枝系相思。在“苦戀”什么呢？是戀雪，是戀春……
　　 無冰封的河水清澈見底，少了幾分活力，倒像是含情脈脈的淑女一樣文靜。此時(shí)，不見村童的嬉冰的場(chǎng)景，只有幾只鴨子悠閑地漫游，水波涌動(dòng)著冬的春心。岸邊的蘆花，仿佛是飄忽的白云；一片竹林點(diǎn)綴著冬天的綠；香樟林里的鳥兒嘰嘰喳喳地談情說愛。一撮撮野菊花頑強(qiáng)地開著，用一抹金色和一縷幽香，慰籍冬日的蒼涼。
　　 那棵經(jīng)年的榆樹，如今長成了有二層樓高的參天大樹，巍然，挺拔，落光了樹葉，嶙峋的枝柯，盡顯傲人風(fēng)骨。它見證了我的童年，我也見證了它長大的樣子。那溝壑縱橫的皺皮里，藏滿了村莊許多冷與暖的故事。仰望有一間房屋大的樹冠，托舉著一個(gè)碩大的喜鵲窩。有一窩喳喳的喜鵲相伴，再冷的天，再黑的夜也不再寂寞。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無論是光彩奪目的春天，還是赤條條的冬天，它的英姿依然是村莊的一道風(fēng)景。
　　 沿著鄉(xiāng)間小道漫步。田里的青青麥苗，經(jīng)風(fēng)傲霜，它們蓄著力，擺出奔向揚(yáng)花春天的姿勢(shì)。還有成片的花木，高的、矮的，球形的、塔形的，千姿百態(tài)。以紫的、青的、灰的色調(diào)描繪冷靜的冬景。
　　 我在村道上邊走邊看，突然遇見一位朋友，他停下電瓶車跟我打招呼：“你怎么是步行呀！”我說：“沒得事，出來逛逛看看的！”他說：“大冬天，冷瑟瑟的一片枯黃，有什么景色可看呀！”我說：“是的，一眼看去是一片蕭條，但那是褪去繁華的風(fēng)骨美?。　薄肮?，你倒是蠻有情趣的！”“哎！如果是用心去看，處處蘊(yùn)藏著春天的生機(jī)哩。”朋友笑說：“這麥苗不長，小草枯竭的滿眼蒼涼，那有什么生機(jī)，春色恐怕是在你肚子里吧？”“哈哈！對(duì)了，冬天就好似孕婦啊！她以冰、雪、霜、氣息孕育一個(gè)繁花的春天哩。”
　　 我用手指向一片大棚說：“喏！就像那片如白雪的大棚，外面是冬天，里面卻是春天！”我們聊著聊著來到一處大棚區(qū)。朋友說：“好的！你慢慢看吧，改日一起聚聚，我先走了。”“行！”
　　 冬雪給大地一個(gè)擁抱，萬物會(huì)給人間一片馨香。可是，南方的雪還是遲遲沒有到來，遙看，一大片熒光爍爍的西瓜大棚，就當(dāng)是不消融的雪景吧。
　　 家鄉(xiāng)，我生長的地方，歲月悠悠，無論季節(jié)怎么變換，不變的還是這塊土地。莊嚴(yán)靜穆的冬景，使人沉思，回味，不再輕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