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滾雪(散文)
一
冬天來了,我卻時常聽見人們議論,說如今冬天不像冬天了,老天爺就像現(xiàn)在的人一樣,讓人捉摸不透。我心底附和著,回想最近幾年的冬天,的確是差那么一點意思。
說冬天差那么一點意思,倒不是說喜歡冷的感覺、凍的感覺、寒風刺骨的感覺,而是覺得冬天就該有冬天的樣子。就像地里的麥苗,再怎么不適應季節(jié)的顛三倒四,也得像麥苗,不能像韭菜。像韭菜的麥苗,還能說得清自己是韭菜還是麥苗嗎?
冬天該是什么樣子呢?說實話,我很陌生,感覺不出來了。這樣說其實挺對不起冬天的,就如同當著昔日戀人的面說忘了她如膠似漆時的模樣一樣,非常冷酷無情。不過,如果真的忘記了,冬天也照樣對我溫柔以待,而她想必是報之以響亮的耳光。人呀,如果都像老天一樣大度得無邊無界就好了!
與冬天,我們曾經(jīng)是那么的親密無間,親密得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每天在它的懷抱里,無論我如何折騰,如何嬉笑怒罵,它都不怨不惱。即便我衣衫襤褸,它也待我不薄,從未趁火打劫,予我以凍骨冰肌的折磨。所以,冬天留給我的印象基本都是好的,即便有些不好,那也是苦中有樂、雖苦猶甜。
這樣的冬天,是漫天飛雪、銀裝荒塬的冬天,是迷蒙迷離、幻影幻滅的冬天,是鄉(xiāng)愁里的冬天,是一去不復返的冬天!
一旦打開記憶通道,這樣的冬天,突然擠進來的是雪、雪,還是雪,似乎雪就是它的唯一!無怪乎人們說冬天不像冬天,沒錯,沒有雪的冬天,怎么能是冬天呢?
對于雪,人們總是懷著寵溺之情,即使逢著暴雪,也多半是一聲嘆息,像極了面對寵壞的孩子般的無奈。“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瑞雪兆豐年”……自古以來,人們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嘴里念叨的都是雪的好,似乎說一句不好,就是罵自己造孽。作為水的孿生兄妹,雨則享受不到這個厚待。不討人喜時,陰雨連綿、淫雨霏霏、凄風苦雨、暴風驟雨……一股腦地用在雨的身上,厭棄得無以復加。雪和雨,一個是美麗溫馴的天使,一個是桀驁不馴的猛獸。
人呀,表達愛意總是喜歡拐彎抹角,說什么冬天不像冬天?其實不就是想雪了嗎!誰不想親近天使、擁抱天使呢?我也想!
二
想雪,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范曉萱演唱的《雪人》:“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靜靜繽紛”。多么簡單的歌詞,多么貼切、多么形象的描繪,多么抵近少年仰望天空單純而迷惘的心情。
少年時的雪,是一幀黑白底片,黑是暗夜,白是皚皚白雪。是為了用夜的黑來映襯雪的白嗎?雪往往在暗夜中悄無聲息,一片一片一片,像寂寞廣寒宮里無聊至極的嫦娥信手拈灑的羽毛,潔白輕盈,一片一片地飄滿院子,院子盛放不下,則一片一片地堆積在灶臺、雞窩、柴堆……再一片一片地堆積到墻頭、屋頂、樹梢……屋里黑乎乎的一片,潔白的雪已經(jīng)鋪天蓋地地占領了整個世界。它白得耀眼,白得肆無忌憚,最終它會迫不及待而又不無得意地射進門縫,提醒你,快去看看吧!快去看看外面變成什么樣子了!
吱呀一聲打開沉重的木門,揉著朦朧的睡眼,眼皮甫一張開,靜默的雪便唰地射出萬丈光芒,容不得人片刻游移,瞬間奪目而來。不,不是奪目,簡直是撐裂眼球。那一刻,我是茫然的、迷惑的、暈眩的、失態(tài)的,那樣的雪,不止一次令我忘記了呼吸,忘記了今夕何夕,辨不清時間停留在黎明還是清晨的哪一刻。
我像一個腦袋被掏空的人,條件反射般機械地背上書包,跌跌撞撞,一腳踏進雪里,陷進去,另一只腳踏進雪里,再陷進去,吃力地拔出來,來回交替著騰挪。雪不下了,天地間靜止得可怕,仿佛一場大雪窒息了所有的生命,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呼哧呼哧,響得震耳欲聾,響得心驚膽戰(zhàn)。
像往常一樣,不論誰起得早晚,都要叫上伙伴們一起走的。我們辨不清時間,索性就不辨時間,由著感覺走,不也是少年的快樂嗎?有感覺牽引著我們,我們上學從不遲到,捎帶著還發(fā)現(xiàn)了不少早起的樂趣,那是屬于我們的秘密,不能讓大人知道。
因為雪,我和伙伴們的生物鐘變得出奇的一致。雪,刺激了我們的大腦,讓我們興奮得睡不好覺。一幫子少年朋友——海、路銀、我,在茫茫的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著。天地之間,靜止的是樹,活動的是我們,每踩下一腳,都像在月球上留下一個莽撞的腳印。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大雪之后的天空是如此的寥廓,大地是如此的廣袤,它們在遙遠的天際連成一條線,變得渾然一體。我們三個,就像一動不動趴在雪原上的三只黑螞蟻。我們被天空壓抑著,被大地壓抑著,被連綿不絕的雪壓抑著,像氣球一樣快要爆了,便忍不住地瘋狂叫喊,狂躁地踢碎身邊的雪,仿佛不這樣我們在地球上就要不存在了。
果園里的樹被我們叫活了,冷不丁地將身上披掛的雪傾在我們的頭上、脖子里,激靈出我們快活的顫抖。陽明河的水被我們叫活了,冒著水汽汩汩地流淌。我們緩慢笨拙地穿過果園,有驚無險地涉過小河,一條長蛇一般蜿蜒伸展的水渠橫亙在我們面前,它像大地上的一道傷疤,被大雪嚴嚴實實地遮蓋了。
三
水渠卡在塬上,拉鏈一樣連接著南北兩片土地,地勢稍高,夏天有水,冬天干涸。渠面不太寬,但也不能輕松地跨過。往常經(jīng)過這里,我們幾個男孩子需要來一陣助跑,一躍而過。女孩子則不能,她們要走到水閘的位置,小心翼翼地邁下去,再小心翼翼地爬上來,有時候還需要我們伸出援助之手拉一把。其實我們不喜歡拉她們,因為一攥緊她們的手,她們就裝腔作勢地喊疼。再大一些,我們就更不情愿拉她們了,我們害怕那種觸電般的緊張感覺。
雪沃千里,遠遠看去,長長的水渠只是一個不太起眼的起伏輪廓。走到跟前,它和兩邊的麥地一起,都安靜地躺在厚厚的雪被之下,分辨不出哪是溝哪是堰。茫茫大雪,將渠變成了看不見的塹壕,令我們望而卻步。然而我們是少年??!是高昂著頭顱的公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困難是什么?不就是剛剛刮過的一陣風嘛!況且,我們還看見遠遠的雪原上滾動著幾個火球,那是女生來了。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炊即┘t棉襖,是想把雪烤化嗎?太天真了!在她們面前,我們是絕不能露怯的,一旦露了怯,就成了戰(zhàn)敗的公雞,那滋味,簡直比死還難受。
海是最大膽最有主意的,我們的惡作劇幾乎都來源于他。曾經(jīng)有一次,在他的慫恿下,我們在水庫大壩閘房頂上練習高臺跳水,不知怎么地,我一下子撲到了大壩閘板裸露的鋼筋上,拇指粗的鋼筋結結實實地扎在我胸部肋骨上,疼得我差點背過氣去。幸好肋骨忠實地做了它該做的,否則我就一命嗚呼了。還有一次,我們一起玩納鞋底的鋼針自制的飛針。海瞄準樹干上的目標射擊,千鈞一發(fā),誰也料想不到路銀從樹后面閃出來,針來不及拐彎,正中他的右眼眉骨。毫厘之差,真的是毫厘之差,要不路銀的右眼就廢了。他的左眼本就不好,有人說是假眼,右眼再廢了,鬼知道他這一輩子咋辦!還有好幾次,我現(xiàn)在不敢說了。海背井離鄉(xiāng)去打拼,有家難回,活得也挺不容易的。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總感覺長著三頭六臂,絲毫不接受教訓,依然樂此不疲。
海開始想辦法了。他像推土機一樣,用腳在雪地里頂出一條道,一直往前頂,直到看見渠堰。然后后退幾步,嘗試著助跑。不料腳底下才一用力,就噗嗤一聲摔倒在雪窩里。這得怪我們的鞋,村里所有母親做的鞋都是一樣的,手納鞋底,針腳再密、手藝再好,雪也毫不顧惜“臨行密密縫”般的慈母之心,照樣讓我們如履堅冰。此計不成,海悻悻地爬起來,賭氣般地哧溜到渠堰邊上,一只腳踏進渠里的雪上,稍微有些下陷,另一只腳隨即踏進去。正要邁腳,卻邁不動了。我和路銀站在渠堰邊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雪面上慢慢地下沉,電影里慢鏡頭似的,一點一點的,先是小腿一點點地被雪吞沒,然后不見了膝蓋,接著大腿也往里陷,我們面前的海越變越矮、越變越矮……好像渠底下藏著一只血盆大口的怪獸,正一口一口地把他吞吃下去。我和路銀看得津津有味,驚異于這種變化,感覺怪好玩的,都忘了伸手把他拉上來??鞗]到肚臍眼了,??次覀儫o動于衷,才嗷的一嗓子,打斷了我們看得入迷的一出好戲。
四
上學的時候,我是文科的腦子,理科一塌糊涂,糊涂到解幾何試卷里的三角形度數(shù),我竟無計可施地用量角尺量,愚笨至極。我不會算計,幾十年也沒學會算計。哪知道那次面對滿溝滿壕的雪,我竟靈光乍現(xiàn),破天荒地有了理科的思維?,F(xiàn)在不記得是物理上的什么概念了,大概就是壓力與受力面積的關系吧!
我找到一處積雪稍高的地方,順著渠堰躺下去,小心翼翼地試著往渠里滾。奇怪得很,雪就像厚厚的棉被一樣包裹著我,絲毫感覺不到渠堰石頭的生硬。我慢慢地滾,周身是令人膽寒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一咬牙滾到渠里,好似一下子滾到層層疊疊暄暄騰騰的棉被上,瞬間把棉被壓了下去。我不敢動,生怕多吸一口氣也增加重量,屏住呼吸靜止了一會兒,見雪沒有太大意見,便又滾了一下。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雪是接納我的,溫柔地任我在它懷抱里打滾,它只咯吱咯吱地笑。有那么一刻,我眼望著潔凈無暇的藍天,任朝霞金絲一樣纏繞著我,真想幸福愜意地在這雪床上睡去??墒撬麄儾蛔屛宜?,他們讓我滾,讓我快點滾。真的是溫柔之鄉(xiāng),太摧毀英雄的意志了,我不能留戀,只好滾,滾到我該去的地方。
滾過去了,滾到了雪床的另一邊,只需右手摸著雪床的石頭護欄,稍一用力,我便從雪床上下來了。但我還是有點留戀雪床的溫柔,繾綣著,軟綿綿的,起來又躺下,睡在另一邊的渠堰上。見我滾過去了,海和路銀也滾了過來,他們和我一樣,似乎也留戀雪床的溫柔。我們肩并肩躺在雪窩里,仰望著藍天,沐浴著金輝,幸福得呵呵傻笑。
紅彤彤的火球也快要滾過來了,我們看都不用看。很神奇,只要她們一靠近,我們就感覺有逼人的熱浪。可我們搞不懂,呵口氣都要化的雪,在她們的熱浪面前怎么就無動于衷呢?她們站在漫漫白雪的渠堰上,臉凍得紅撲撲的,紅棉襖圓滾滾的,像是幾只瘦長纖細的腿上挑著的紅燈籠。來了!海嘟噥了一聲。我們相視一笑,像無名高地上視死如歸的英雄戰(zhàn)士,啊、啊、啊大叫著,一個連一個滾下雪坡,滾到蓋著厚厚的雪被呼呼大睡的麥苗身上。雪被太厚了,麥苗吵都吵不醒。我們蹲在雪被上,就像三只雪球,等待著紅棉襖們滾成一顆一顆又圓又大的糖葫蘆……
我們在雪上滾著,一場雪又一場雪,一個冬又一個冬,年滾年越滾越大。生活仿佛是預言家,精準地預言了我的未來,第一個滾下雪坡,又第一個“滾”出故鄉(xiāng)?!皾L”固然不怎么好聽,但我喜歡這個“滾”字。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從他鄉(xiāng)到遠鄉(xiāng),我一直在不停地“滾”動,滾來滾去,滾滾向前,不是嗎?
老天呀!你知道我為什么寫這篇文章嗎?我是在無比虔誠地求雪呢!趕快來一場雪吧,越大越好。我想變成一個瘋子,變成一個癡漢,在漫天飛雪中狂嘯,在冰天雪地里打滾!
總喜歡重演少年滾雪的一幕,不過,現(xiàn)在多了一份羞恥的心,我不知能不能縱情地在雪地里滾一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