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饑餓中度過的。
　　 上世紀60年代初，國內(nèi)連續(xù)遭受三年自然災(zāi)害，豫東大地饑荒蔓延。為了生存，人們吃樹葉，啃樹皮，挖野菜，嚼草根。有的倒下了，就永遠倒下去。死神威脅著每一個人的生命。
　　 我是一棵苦蕖菜，在貧瘠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使我身體弱小，骨瘦如柴。我是家里的獨苗苗，父母愛我如命。母親常常撫摸著我自言自語：“啥時候能長成大人??！”
　　 那時候生產(chǎn)隊吃大伙（集體食堂），每天不到開飯時間，男女老幼就排著長隊在食堂前等著領(lǐng)飯。說是領(lǐng)飯，實際上是每人一個饃，一碗青菜湯。按年齡饃分成三級，十八歲以上的吃一級饃，十歲以上不滿十八歲的吃二級饃，我不滿十歲，當然吃的是三級饃。一級饃大如拳頭，三級饃形如雞卵。然而正是這大小不一的等級饃，成了當時人們賴以延續(xù)生命的源泉。每天當母親把饃領(lǐng)回來塞到我手里時，總是說：“孩子，這是你的。”每次接過饃我三口兩口就吃完了，然后眼巴巴地盯著母親手里的饃。母親就是母親，每如此她總是說：“還想吃？給。”說著把自己的饃掰下一小塊遞給我。我說：“娘，我不吃你的饃?！蹦赣H笑著說：“傻孩子，娘的饃比你的大，吃吧，吃飽了長成大個子?！币驗轲囸I，我每天幾乎都要分享母親的飯食。以致成為我終生的心靈自責：那時太不懂事，真不該多吃母親那份饃！
　　 為填飽肚子，饑餓的人群整日像野狼一樣到處覓食。一天傍晚，我在村西一個廢棄的油坊里發(fā)現(xiàn)一堆發(fā)霉的油渣餅，白白的，上面爬滿了蛆蟲。饑餓使我的雙手伸向那堆變質(zhì)發(fā)霉的腐爛物……我一邊吃，一邊滿滿裝了兩褲兜。
　　 夜里，在腐爛物和胃酸的作用下，我的肚子開始爆疼。母親心疼地說：“孩子，那東西不能吃?！蔽艺f：“娘，我餓。”
　　 “餓，也不能吃，吃了要生病的。”母親一邊說一邊輕輕為我揉著肚子。
　　 母親的輕柔，使我的疼痛得到些許緩解，但終究肚子里裝了不該裝的東西，我一陣陣疼痛，在床上直打滾，臉色蒼白。母親緊張起來，果斷地說：“孩子，我送你去看先生！”
　　 我知道，父親出遠門去南鄉(xiāng)沒有回來，家里只母親一個人?？蓪嵲谔鄣冒静贿^，只好順從地趴在母親脊背上。母親背著我出了門。那時候鄉(xiāng)里沒有正規(guī)醫(yī)院，只在離家五里多地的順和集有一個老中醫(yī)開的私人診所。
　　 母親生于民國初年，封建禮教的毒害使她幼年裹了腳，以致成為她終生生活的羈絆。夜色深沉，母親背著我，邁著一雙小腳，深一腳淺一腳，硬是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走了五里多地，這對一個小腳女人來說該是多么的艱辛呀！后來在老中醫(yī)的診治下，我躲過了此劫。不，應(yīng)該說是母親從死亡線上幫我撿回了一條小命。
　　 10歲那年，我在鄉(xiāng)小讀書。學校簡陋，沒有食宿。家離學校有五里多地，每天要往返幾十里的路程。為學習方便，母親說：“每天中午你不要回來了，你大爺不在家（我管父親叫大爺），我給你送飯?！蔽艺f：“娘，你走路不方便，不用你送。”母親說：“那怎么成，一天三趟往家跑會耽誤學習的?！本瓦@樣母親天天掂著小腳給我送飯，有時候下課鈴沒響，她就早早提著盛飯的小罐子在校門口等著了。無論春夏秋冬，我都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初秋的一個上午，下起了大雨，直到放學時雨都沒有停歇。我想母親是無法送飯了，再說下這么大的雨，我真不希望她老人家再為我奔跑了，我冒雨向家跑去。
　　 在通往家鄉(xiāng)的小路上隔著一道古寨墻的護寨溝，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翻過這道溝。溝又陡又深，就是不下雨時翻越這道溝也要加倍小心，不然就會掉下去摔個“泥巴豬”。好在有心人在溝的兩坡挖了許多小坑，形成一個方便上坡下坡的土臺階。
　　 當我望溝興嘆的時候，濛濛雨中發(fā)現(xiàn)溝底有一個身影在蠕動。她艱難地向上爬著，手中好像還拎著什么東西。一次次快要爬上溝沿時，腳下一滑，又摔到溝底去。當我的目光最后一次定格時，我驚呆了，是母親！我哭喊道：“娘！慢點！”我從溝旁折下一個樹枝，把樹枝的另一端遞到母親手里，母親抓著樹枝慢慢爬上來。母親身軀佝僂，頭頂一個濕轆轆的麻袋片，一雙尖頭布鞋包裹著一雙小腳，渾身沾滿了泥巴。一只手緊緊地提著一個盛飯的黑土罐子，罐子上翻蓋著一個粗瓷大碗，里面斜插著一雙筷子。罐子下端還殘留著沒擦干凈的黃泥。我淚流如注：“娘，雨這么大，路又滑，你不該再給我送飯了?！蹦赣H一邊摘下破麻袋片披在我身上，一邊把小罐子遞給我：“傻孩子，下恁大的雨，我不送，你咋回家吃飯呀？”我接過罐子，遲遲沒有打開，兩只眼睛癡癡地看著母親，半天沒有說出話來，任憑淚水流滿雙頰。
　　 風雨路上，我摻和著雨水和淚水吃完了那頓午餐。母親說：“快去學校吧，不然又該遲到了?！闭f完，蹣跚著一雙小腳消失在雨霧中。
　　 在母親的呵護下，我順利讀完了小學、初中、高中，從一個弱小的生命逐漸長成了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如今有了一個子孫滿堂的幸福大家庭。
　　 往事如風，幾十年我搖搖晃晃一路走來，母親是我生命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