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看收藏夾，發(fā)現(xiàn)了一則短信，目光停頓了良久，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不是寫短信的人，而是我的恩師董大中先生，他身材瘦小，但性格硬朗，品格剛正不阿。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全國有名的評論家。他寫評論不論有名無名，認識與否，凡寄到他手中的書都要翻看，發(fā)現(xiàn)有價值呢，就要一直看下去，并給出評價，也許文章發(fā)表了，作者還不一定知道。如果看著乏味無趣，世面上再有名氣、頭銜，他也不予以評價，這是他的評論原則。我就是吃了董老師這樣的“紅利”。
　　 記得2005年，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十七條皺紋》，寫一個十七歲孩子的經(jīng)歷，當時在市場上還算暢銷。書出版后，特別想聽聽專家的意見，因我當時還不了解自己，需要旁說一下。其實人生之緣都是天定的，該遇誰總會有個契機讓你碰上。當時桌上有一張報紙，我隨手翻看，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文，不記得是訪談，還是自述，只記得上面有幾句話亮了我的心。作者說，只要有人寄來書，不管是男是女，是胖是瘦，認識與否，我都要翻看，絕不漏過。大意是這樣的。我也不記得在哪報看到的，署名是董大中，文筆輕盈，文風幽默。我心念即起，打聽到董老師住山西作家協(xié)會，是評論家。我即見縫插針，即刻寫信寄書，理由就是他報上的話。我說我雖無名，但看了老師這一席話，我即邀請您給予斧正。注意：“邀請”二字，口氣夠大。但年輕就是虎氣，抓住機會發(fā)展自己。給別人看當然也肯定給我看。滿懷信心寄去了，然后數(shù)著星星等消息。個把星期，我接到一個女士的電話，言明是董大中先生的愛人，說他耳朵不便，托我告訴你，你的書收到了，但他正寫一部書，大約三月后完成才顧得上看你的書，讓我不要著急。
　　 我當時很意外，待人這么誠懇，看書就很感激了，什么時候看沒關(guān)系啊，還特別告一下。其實我也就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居然得到回應！
　　 未謀面的董老師給了我十分尊貴的品行！他就是這樣尊重作者的。他會讓你在他面前感受到寫作的尊嚴，作者和評者是平等的，絕不言求。大約月余后，我又接到董夫人的電話，說董老師對電子郵箱不熟悉，評論寫好了，但不會發(fā)郵件，讓我去太原幫助發(fā)一下。第二天我就去了，其實我對電腦也還陌生，叫了一個朋友去助力。在車上很激動！心想，不是說三月后才顧得上看書嘛，怎這么快就寫好了呢？心一直自問。到了董老師家才發(fā)現(xiàn)，董老師已是滿頭白發(fā)，當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精神矍鑠，笑瞇瞇的很慈祥。對不會電郵操作還有些不好意思，朋友幫忙發(fā)出后，董老師說：寫得有點長，8000字不太好發(fā)，這是寫給你看的。我又寫了個短的，便于發(fā)表。問我發(fā)在哪兒吧？我說《山西日報》行不？他說行，即刻打電話發(fā)去稿件。這對初出茅廬的我來說，其幫助該有多么大啊！不僅如此，還給北京大學張頤武先生等三人推薦，說我省有個女作家陳亞珍，這部作品我覺得很不錯，希望給予推薦。
　　 這種長者對晚輩的加被，讓我頓時感覺到世界真美好！他不僅給我以寫作的信心，還不遺余力地推薦。大愛者沒有姿態(tài)，無私者沒有聲音，董老師對晚輩的愛是無邊無際的，是自覺的，自發(fā)的，是理所當然的！董老師個子不高，可我覺得他骨子里的硬朗如一尊鐵塔！
　　 坐下來的時候，董老師告訴我，本來是想寫完手中的書再看的，結(jié)果拿起來就不能放下了，你這樣的書不能斷，心理描寫細膩，不同于浮在表面講故事，或者語言是涼白開的那種，得一氣看下去，不然感覺就斷了。
　　 我聽了此話心里很激動。更激動的是，他說剛收到一位名家的書，也是女作家，我看了幾頁沒啥意思。但你這部書不一樣，有深度，語言也有特色，不斷變換詞性，結(jié)構(gòu)也有創(chuàng)新，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哇！我更激動不已了！我的寫作道路似乎不怎么靠譜，沒有機會獲得團體訓練，比如魯院啦，作協(xié)機構(gòu)培訓等等的機緣，但我遇到像董老師這樣的個體交流、指引只有三五個，卻成就了我的寫作。
　　 在和董老師簡短的談話中，我的心早已長起了翅膀，飛上天空翱翔了一圈，落地后裝了滿滿的自信。告別了董老師，一路上是歡天喜地。此后，董老師又把書推薦到臺灣秀威出版社出版了。
　　 董老師是我在省里認識的第一個評論家。這樣的老師，在人生路途上就是貴人。我們本不相識，只因報上之言前去印證。我的冒昧，證明了董老師所言非虛，是一個從不說假話的人。因?qū)蠋煹娜似酚芯?，這樣漸漸就熟悉了。
　　 大約五六年后，我又出了一本長篇小說《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樂不可支地送給董老師，董老師很快看完了，一氣寫了2萬字的書評，分六個論點闡釋。當時有評論家說這部書不好評。我很茫然，怎么還有不好寫評的書呢？后來我才得知，是因書中有很多可評的論點都有價值，但選哪一個都不能涵蓋全文。哦，這我才知道其難在于多元性。評者，哪一篇評論都在六千字以上，否則論說不清。董老師寫了2萬字的論文，多側(cè)面地評說，費了很多心血。我說太辛苦了，非常感謝董老師。董老師說，我應該感謝你給我提供了精神產(chǎn)品，評論家就是通過作家的作品存活，沒有作家的作品就沒有評論家。老夫我是讀得神清氣爽，精神振奮啊！
　　 我當時眼睛濕潤了！
　　 我是個不善交際的人，很少在熱鬧的群體中找到自己的存在，也許我天生就是個獨行者，而董老師絕非是人際關(guān)系而是人際的溫暖。
　　 他寫了評論之后，因太長很難找到地方發(fā)表。又怕作品被埋沒，有一天我接到他的電話，說要搞一個文學沙龍，請我去太原山西飯店聚會。
　　 我納悶為何請我去呢？誰知到了飯店才知。董老師親自設宴請了山西評論界的名家，把我推薦給他們。說亞珍寫了部作品，我很喜歡，我以前最喜歡陳忠實的《白鹿原》，看了亞珍的這部《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不能說后來者居上，但可與之相比較。我意是不要把好作品埋沒了，讓大家都看看。
　　 他自己設宴推薦作者，還說“請”我到太原。這種儒雅的風度，好像回到古典當中。董老師的修為，節(jié)操對我影響很深，但我的修養(yǎng)卻難以效仿一二。我在恩師們的影響下終歸一點一點在修整自己。
　　 如果人生就是一場修行，那么，文學就是我修行的道器。
　　 一晃20年過去了，我也年過花甲，這些往事仿佛發(fā)生在昨天。它在記憶中如同醇香的老酒，越品越有味。每每想起，我都覺得這是人生最珍貴，最溫暖的情節(jié)。人生不過是個片段，無關(guān)乎世俗功利的成敗，所做的事不過就是人生在世的一點點痕跡而已，但人的精彩是你曾經(jīng)被一種精神所滋養(yǎng)，被一種品質(zhì)所感染，被一種情懷所托載，從而提升對世界的認知和生命的成長。和邪惡的人在一起會讓一個人頭腦發(fā)達，聰明見長；和正直的人在一起會讓一個人心靈精致，滋養(yǎng)你的愛與智慧。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恩師，他的精神和修為恩養(yǎng)了你才叫恩師。
　　 有一段時期我們在電郵里經(jīng)常交流，文學的，思想的，沒多少閑話，我有時提出的問題，董老師隔幾天才給我回話，他從不敷衍。在交談當中，他告訴我，董大中的“中”被封口了，他的精神壓力很大。我一直不知個中原因。
　　 有一次我到家里去探望，他給我講了一件事，他的一部書稿被人抄襲了，在新疆出版社出版了。他拿到書一看，除了作者名換了，內(nèi)文只有少許改動，全部是董老師的。這豈止是抄襲，是全部盜竊。董老師追根究底，但最后處理結(jié)果是，賠償5000元。董老師不是要這點點補償，是要索回自己的書稿，證明作者偷竊。追來追去，據(jù)說偷竊者神通廣大，居然把董老師打進黑名單里封了他的口。他的作品在大陸難以出版。這對寫作者是多嚴重的囚困。
　　 老人在講說這事的時候，滿目是激憤，但一臉剛毅！他至死不服，依然追究到底！問世間，理在何方？一個偷襲者如此有底氣，底氣從何而來？偷竊者大行其道，受害者反而無告。但董老師不放棄，他最堅定的就是相信正義會遲到，但正義不會絕跡！人世間之所以在荒漠中長出綠洲就是因為對正義的信仰。董老師是運城萬榮人，萬榮人的共性就是脾氣硬朗，說一不二，對真理窮追不舍！很多人整理萬榮笑話，其實所謂的“笑話”都是超長的辨析能力和對真理永不放棄的品質(zhì)。
　　 董老師如今已九十多歲，聽師娘說，他每天仍堅持寫作兩小時。董老師的精神實在讓人欽佩，幾年前我告訴他出版作品的坎坷，我決定告別文學。他說有貨不怕放，作家的成敗在于你是否說出了該說的話，作品總有面世時。如今董老師閱讀眼力已有困難，董老師愛人前幾年還能看《風語》，后來年歲已大，我贈他的書，她又推薦給女兒董婉婉看。我就是看到婉婉的短信，才浮想聯(lián)翩……
　　 她的閱讀我同樣知道，這是老師和師娘的托付，其意義是不讓我失去信心，仍要堅持寫作，他們?nèi)匀辉陉P(guān)注我。婉婉的感想如下：
　　
　　 “去年，在老媽的推薦下看了一部小說，山西女作家陳亞珍的《風語》。這部小說寫作方式很特別。
　　 某天，小說中男主人公忽然昏迷不醒。在他昏睡的這段時間，他個人的意識和現(xiàn)實之間所產(chǎn)生的各種各樣的糾紛、矛盾、現(xiàn)象、本質(zhì)，紛涌而來等，可謂形形色色，光怪陸離。她這部作品的寫作天馬行空，暢快淋漓。借著主人公幾十年生活、事業(yè)、感情的經(jīng)歷，故事中涵蓋了很多的內(nèi)容，比如：宗教，人性，家庭，愛情。比如：正義、邪惡、勸善懲惡、前生后世等等內(nèi)容。整體看起來流暢，引人入勝。它主要有人文科幻的部分存在，是想象又是幻覺的部分，也同時貫穿了愛情、親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把當今社會存在的現(xiàn)象，以及他周圍一個個鮮明的生命做了深刻的剖析，有些甚至是血淋淋的撕裂，可謂現(xiàn)實是殘酷的，卻也是無奈的。生活既真實的，還是又魔幻，這就是它的特別之處。
　　 最近我在讀作者的新書《孤獨的回憶》，這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這部作品與《風語》完全不同。謹慎，收斂，有些沉悶，但比較其他類似的作品卻生動真實。我非常仔細認真地在看這部作品。驚嘆作者對往事記憶猶新，從自己出生、童年、講到少年，講到青年以及成年后生活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每份感情收獲和體會是那么情真意切。這讓我想到，人生最后的實在仍然是情感，是愛的積累。
　　 作者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末，那是個特殊年代，她從小就在奶媽家生活，6歲后姑姑姑父作為養(yǎng)父母領養(yǎng)了她。初中的時候回到父母身邊，于是，她自然而然和父母，姐妹之間就有一些距離，特別是和母親之間的情感困惑。母親對她的影響非常大。與家庭長期分離，造成了心理上的隔閡，她有一種特別想要的存在感，希望在母親面前證明自己。也許正因為這份感情推動她，促進她，激勵她，使她自強不息，克服一切困難堅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盡管我只是看了個前半部分，但我深刻地感受到作者是一個情感飽滿，充滿激情的人，特別是她對待所崇尚的寫作這件事上。從青年時代第一部作品發(fā)表成鉛字開始，她寫作的每一個點，每一個位置都栩栩如生，娓娓道來，那些描述的故事、人物、細節(jié)都凝聚著個人的情感情緒和對文字深深的愛戀。她堅持了幾十年，完成了一部部作品，所付出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
　　 我相信這一切源于她對生活的愛，對文字的愛，對文學的愛，對人類的愛，對她所遇到的一切人的愛！她說得對，人生就是一部收藏夾，這的確收藏了她一生的情感和際遇，美得讓人嫉妒。
　　 愛，成就了她。
　　 我覺得書名叫作《愛的回響》也許更貼切。
　　 繼續(xù)讀書，讀完后再寫出新的感受。謝謝！”
　　 董婉婉
　　 2023年5月21日星期日于太原
　　
　　 婉婉我至今沒見過，但她的感受簡捷、真切。我很喜歡直接的感受，不加任何觀點的言說。任何善念都是一種味道，婉婉很忙，上班，家務，孩子，還要照顧父母。董老師書架上的書夠多，對我的書特別青睞，我心里清楚，董老師夫婦都是老文人，收到贈書不讀，好像對不住別人似的，尤其是需要鼓勵的我，婉婉一定是替父母閱讀，做父母的眼睛，這種善意我心領神會。謝謝二老，也謝謝婉婉的美意！
　　 世界真的很美好！
　　 2024.12.24凈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