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臘月二十七八左右，要蒸過年吃的饅頭。從前，這是年前非常重要的事情，每家每戶都要蒸足夠二十天來天甚至一個月吃的饅頭，包括拜年走親戚拿的各種花饃。
　　 所以，在進入臘月之后，就要提前淘好麥子、磨好面粉、準(zhǔn)備蒸過年的饅頭了。一般是左鄰右舍的三四家商量好，錯開蒸饅頭的時間，這樣可以互相借用籠圈、籠蓋，家庭主婦之間也要互相幫忙，也圖個過年的歡樂氣氛。
　　 比如，第二天準(zhǔn)備蒸過年的饅頭了，前一天晚上睡覺前就得發(fā)面。平時蒸饅頭，用紅面，大陶瓷盆發(fā)一盆面就夠了，都是母親發(fā)面。而過年蒸饅頭，用的是白面，大概要發(fā)三四盆面，這時就換成父親發(fā)面。發(fā)面揉面本來就是非常辛苦的活計，和面和和泥差不多，都是最累人的活計。況且過年要蒸走親戚的花饃，面要發(fā)得比平時硬一些，只有這樣，做出的花饃樣式才好看，起碼蒸出來不會坍塌不成型。發(fā)好的面，連同陶瓷面盆，一起放在廚房里熱炕上，上面還要蓋著厚厚的棉被。
　　 紅面，也叫黑面，磨面粉時，前面出來的大約百分之二三十的面粉比較白，叫白面；平時做面條時用。后面出來的面粉顏色稍微黑一點，叫紅面或者黑面，平時蒸饅頭用。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從糧站買面粉，不再區(qū)分紅面白面，叫做八零粉或者八五粉，介于白面紅面之間，做面條蒸饅頭都可以。當(dāng)然，糧站買回來的面粉，做的面條比白面面條黑一點點，蒸的饅頭卻比紅面蒸饅頭白許多。所以，在我小的時候，在糧食缺少的年代，農(nóng)村人向往的美好生活，就是能頓頓吃上白面饅頭，天天都有油潑辣子干撈面，那就是人間至味，那就是帝王般的奢侈生活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先起來，將土炕繼續(xù)燒熱，然后叫我們早點起床。吃過早飯，一家人就分頭忙活。一般是大人在家準(zhǔn)備蒸饅頭用的東西，如洗涮那些平時很少用的籠圈、剪刀、籠子、箅子、小案板等，準(zhǔn)備蒸花饃用的紅棗、黑豆、花生、雞蛋黃、點紅等；小孩子去東鄰西舍去請人幫忙，（其實大人早就商量好了，小孩子再去請一下，表示禮貌）或者到鄰居家去借籠圈、籠蓋等。這些都是跑腿的活，我那時就是干這些活的?；\圈比較大，每次只能扛一件，就一次一次地跑。如果借到的是籠圈，比較好拿，將籠圈豎起來，側(cè)著扛在肩頭；如果借到的是籠蓋，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兩只手端著，歪著頭走路，生怕跌倒。可是母親總說，發(fā)饅頭時蓋上籠蓋要比放在籠圈里好，盡管籠蓋不好搬，但還是想辦法多借籠蓋。
　　 那個年代，一年一次的拜年走親戚，那些花饃是非常貴重的拜年禮品，是要拿出來給人展示的：誰家蒸的壽桃個頭大、壽字的花形漂亮；誰家的油漆子面粉白，形狀好看；誰家蒸的饅頭樣式精巧，甚至饅頭是不是“笑”（頂部裂開）……都是關(guān)乎面子上的事，非常講究，一點都不能馬虎。
　　 等到把所有的東西都借來了，家里的東西也都準(zhǔn)備好了，把蒸饅頭需要的東西一一地搬到熱炕上。蒸饅頭的三五個人，圍坐在小案板周圍，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就開始揉面了。將發(fā)好的面從盆子里倒出來，清理干凈面盆，把面團放在案板上，揉成長條形狀。計算好要蒸花饃的個數(shù)，根據(jù)不同的花饃分成大小不等的面團，接著就一個一個制作了。心靈手巧的人，負責(zé)做花饃上面的花，如壽桃上面的萬字花形——這是最講究的，壽桃一般是送給長輩過年的壽禮，必須是一對，取雙數(shù)。壽桃做好了，就做油劑子饃，這是小孩拿給長輩（一般是中年人）的禮品，還有瓜兒饃，這是平輩之間，拿給兄長嫂子或者姐姐姐夫的；最后就是小孩花饃，是拿給小孩的禮物。
　　 四類花饃，壽桃是最大的。一個壽桃大約有半斤重，只是一對壽桃，就可以裝滿一個布袋子。油劑饃次之，比平時吃的饅頭大一點點，可以做成螺旋狀的盤頂樣子；瓜兒饃和小孩花饃都比較小，大概有大人手掌那么大，樣子做得好看就可以。
　　
　　 三
　　 在糧食奇缺的年份，有些人過年蒸花饃時，為了節(jié)省，要給大一點的花饃中間包個心。譬如，壽桃的中間，包一團紅面，甚至是玉米面。這樣的壽桃，表面看是白面做的，如果掰開來吃，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白面只是一層皮。沒有辦法，糧食短缺，面子上的事又不能少，人們總得想辦法過年。
　　 在那年大集體生產(chǎn)的年代，我家糧食雖然也短缺，好在母親能勤儉持家，精打細算，還不至于餓肚子。也許冬天的時候，得吃上許久的玉米饅頭，加上一些紅薯，勉強度過冬春。但是，過年蒸花饃，無論如何不會包玉米面、紅面之類的，大小花饃里里外外都是白面。有時候，母親還想著給壽桃里包點白面花卷，吃起來更是油香可口?；ň淼淖龇ū容^簡單，用搟面杖將面團搟開，給上面涂點油，撒上一點曬干的花椒葉、鹽，然后卷起來。
　　 那時，我常做的就是幫大人揉面。母親總是說，把面多揉揉，面揉多了，自然就變白，蒸出來的花饃自然潔白漂亮；蒸出的饅頭更有韌勁，吃著更筋道、香甜可口。這種活計很簡單，也不是很累，坐在大人旁邊，一邊揉著面，一邊聽著她們聊天。偶爾，大人說一些話，小孩聽不懂，再要追問時，大人就說：“小孩子不懂的，不用問了?！蹦菚r，就覺得很好奇，心里想：大人肯定有許多事是瞞著小孩子的。好在這些并不影響憧憬過年的快樂心情，也就不管不問了。或者想著今年過年時到那里去玩，有什么熱鬧好看的，或者跟要好的朋友去干什么，憧憬著過年時候有爆米花吃、有肉吃有新衣服穿，甚至有鞭炮放，或者有燈籠提，那種幸?？鞓返娜兆?！
　　 這時候，廚房里熱鬧非常，大人們說說笑笑，已經(jīng)有了過年時特有的喜慶氣了，盡管窗外是天寒地凍，北風(fēng)呼嘯，廚房里卻是溫暖如春，歡聲笑語。
　　 等到大花饃壽桃、油劑饃做好了，開始做幾個瓜兒饃和小孩花饃。瓜兒饃好做，揉搓好面團，隨便做個造型，用櫳子點綴一下，或者捏個鼻子出來，在鼻孔中放一顆紅棗；小孩的花饃，一般做動物造型，如貓、狗、雞、魚、青蛙、麥垛等。同時，還要幫大人把蒸好的花饃擺放在籠圈里，蓋上被子。擺放花饃的時候，母親會盯著看，說是一定要留出足夠的空間，不能緊挨著放，因為饅頭過一會兒會膨脹起來，變成圓乎乎的。
　　 揉面不是很累，但坐在案板邊卻是要不斷地變一下姿勢，先是盤腿坐著揉，過一會兒腿腳就麻木了，又換成跪著的姿勢；跪不了幾分鐘，膝蓋又生疼，然后又換成側(cè)身坐著；過不了十分鐘，腰又開始酸痛了……那時，特別佩服大人，盤腿坐著揉面，蒸花饃，好久都不挪一下屁股。我好奇地問她們：“你們的腿怎么不酸疼呢？”她們笑了：“小孩子，沒有苦，多干點活，就能坐久了?！蔽蚁?，這種坐功，不知道要練多久呢？大人真是厲害呢！
　　 饅頭發(fā)好后，將籠圈搭到鍋的時候，先放一個箅子。箅子上面，要用油刷子涂一層油，饅頭才不會粘。擺好饅頭，饅頭與饅頭之間一定得留足夠的空間，因為饅頭在鍋里還會發(fā)的更大。鐵鍋的上面，又放一個大箅子，擺饅頭，套上籠圈……這樣不斷加高，最后蓋上籠蓋。一大鍋要蒸五六箅子甚至七八箅子。看著那套好的籠圈，高出鍋沿都有兩尺多，很是神奇。接著要用使勁拉風(fēng)箱，大火燒鍋，直到冒出水蒸汽。過不了多久，就能聞到酵母加麥面的香氣，飄滿了廚房，飄散到院子里，甚至在巷子里也能聞到。
　　
　　 四
　　 那個年代，蒸饅頭沒有時鐘，要把握饅頭熟的時間，就在籠蓋上面放大半碗涼水，大約一小時左右，籠蓋上碗里的水變成溫?zé)?，上面冒出熱汽的時候，饅頭就熟了。如果天氣晴朗，則是看著太陽的影子移動，中午時分，屋檐下太陽影子移動一尺半到兩尺，饅頭就熟了。
　　 和平時蒸饅頭不同的是，過年蒸的饅頭出鍋時，要給上面點上紅點。提前準(zhǔn)備好買回來的玫瑰紅或中國紅的顏料，拿一個巴掌大的小碟子，倒一點點水，將顏料和開，如果說簡單一點，就拿一根木筷子；如果要漂亮一點，就拿四根火柴扎成一個正方形圖案的小架子，紅點的形狀，是一個棱形或正方形的四個小花點，猶如一朵鮮艷的小花朵。如果是圓饃，就在它的上面正中位置點一下。如果是花饃，則在花饃上面做好的造型上多點兩下，感覺好看就行。點綴之后，花饃和圓饃都漂亮了許多，也有了過年時濃濃的喜慶氣氛。當(dāng)然，吃的時候，得把有紅點的地方掐掉，那種顏料是不能吃的，只是為了漂亮和喜慶。點紅的事，通常是小孩子做，大人則負責(zé)揭開籠圈，端箅子，將饅頭移動一下，擺放饅頭等。還有，大人要看一下蒸的花饃是否漂亮，如果萬一有哪個蒸的不好，下一鍋饅頭要重新做的。蒸好了饅頭，年前的準(zhǔn)備工作大概就有一大半了。
　　 通常情況，第一鍋先做花饃。第二鍋呢，也許做花饃，也許做圓饅頭。這要看重要的親戚有多少，根據(jù)需要做的。像我們家，每年壽桃只做一對，是母親拿給外公外婆的。其余油漆饃做三五對，我們?nèi)ヒ虌尲?、姑姑家，父親去老舅家（老舅已經(jīng)過世）等。所以，花饃只需要做一鍋就可以了。剩下的，只蒸圓饅頭，速度就快了許多。那些前來幫忙的大娘大嬸們，等到饅頭上鍋后，就各自回家忙活去了，一般不會留下來吃飯。
　　 出鍋后的饅頭，得擺開來晾著?？粗歉魇礁鳂拥幕x，非常開心。盤踞在壽桃上面的萬字花紋，上面已經(jīng)點綴了幾個紅點，看著非常喜慶，這是送給老人的美好祝愿。油漆花饃上面盤旋的造型，高高聳起，仿佛表示著收獲的喜悅。瓜兒饃、小孩的花饃，都膨脹了不少，玲瓏小巧，花饃小動物的身子變換胖乎乎的，更加可愛。欣賞著各式各樣的花饃，感覺窗外的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一點點春天的氣息了！
　　 過上一陣子，將饅頭翻動一下，繼續(xù)晾著。冬天天氣寒冷，饅頭涼的快，過上三五個小時，就可以收起來了。收饅頭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特別是花饃，得用布包起來，不得透氣，不能給風(fēng)吹。如果不小心給風(fēng)吹了，花饃表面的皮裂開的話，樣子很難看了。此外，蒸好的饅頭還得防老鼠等蟲害。小時候家里都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老鼠、簸箕蟲等時常出沒。所以，收拾花饃的時候，都是母親親自動手，仔細包裹，放到瓦缸里，蓋好蓋子，絕對不能給害蟲咬到。
　　 年前蒸好的饅頭，放在房間里不會變質(zhì)。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即使是室內(nèi)，溫度也很低，饅頭就相當(dāng)天放在天然的冰箱里。這些饅頭，至少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以后。
　　 花饃蒸完了，吃過飯，母親開始清洗蒸饅頭時的各種廚具。孩子們就負責(zé)把上午借來的籠圈箅子等歸還給人家。這些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歸還的時候，當(dāng)然少不了要說“謝謝大娘”、“謝謝嬸子”之類的客氣話。當(dāng)然，也少不了給母親帶話，明天請母親去她家?guī)兔φ麴z頭之類。
　　 過年饅頭蒸好了，但是如果還有平時蒸的紅饅頭，得先吃掉。平時吃的饅頭，我們叫紅饅頭，實際上不是紅色，而是比過年的白饅頭稍微黑一點，當(dāng)然口感不如白饅頭。生產(chǎn)隊糧食缺的年代，平時吃的也許還有玉米面饅頭、谷子面饅頭等。這些東西，揉面時缺少筋道，難以揉成一團；發(fā)酵也不容易，蒸熟后也是硬梆梆的，咬的時候粘牙，咽的時候難咽，即使吃到肚子里，也不容易消化，統(tǒng)統(tǒng)沒有白面饅頭那么好吃。白面饅頭是過年才能吃的，屬于那個年代的高檔食物，更是那時食物中的奢侈品。
　　 也許是過年蒸花饃的記憶太深刻，也許是腸胃的記憶太強大，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過年的時候，我都要蒸點饅頭，準(zhǔn)備過年。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蒸饅頭，很簡單，和平時一樣，一大鍋有二十多個饅頭，夠吃一兩個星期?；蛘哒魞慑伻獍?，吃的時候更方便。我蒸饅頭蒸包子的過程雖然簡單了許多，但似乎總在回味著從前蒸花饃時的心境和年味。
　　 過年之前蒸花饃，是我記憶中的年味之一。雖然忙碌，但是充滿了兒時趣味，充滿了溫馨，更是充滿了過年時的期待！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