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藏在內(nèi)心里的冬夜(散文)
冬日的天短,五點多已是夜幕降臨,遠處的樹木變成了模糊的黑影,那輪圓月在樓頂上晃悠著,忽隱忽現(xiàn)。回家后接著去做飯,吃飯,洗刷,陪著孩子寫作業(yè)。生活被程序化地安排著,已讓人沒有心思去看冬夜下萎縮的寒光,去看月光下樹木與高樓模糊的蹤影,去聽深邃夜空下寒風(fēng)的呼號。
兒時我最喜歡冬夜了。奶奶還在世時,每天晚飯后總有她的侄輩們會聚到灶屋里,大家一起閑聊來打發(fā)漫漫的冬夜。他們除了講些古代的現(xiàn)代的故事,也會議論那些賣豆腐、補鍋、補鞋等走街串戶的人物。這些人里誰可信,誰需要提防著,連誰的臉上長著什么樣的疤痕他們都清楚,每個人的脾性都被他們摸得門清。那時我家的灶屋就是親友們冬晚的聚會點。有時凳子不夠,有人便直接歪到在一旁的柴草堆里,身子陷落在草堆時,那暄軟柴草帶來的溫暖與舒適能比得上任何沙發(fā)。灶膛里的余火仍在散發(fā)著暗淡的光芒,有人毫不見外地把幾塊紅薯扔進火膛里,被溫火慢烤后紅薯變得又軟又甜,上面還有油汪汪的汁液冒出。香甜的氣息在屋內(nèi)彌漫開來,直鉆到人的肺腑。有人夸這紅薯真好吃。奶奶回道,霜凍過的紅薯能變甜。聽了這話,我偷偷地藏了幾塊紅薯到院子里,經(jīng)過霜凍的紅薯確實變得很甜,但不能久凍,久凍的薯肉里會長出苦疙瘩,像人手腳上長出的凍疙瘩。
經(jīng)常來的客人中有位牛大爺,他的名字中帶著一個“?!弊?,我們便稱他為牛大爺。牛大爺那時正值壯年,四方臉,人老實,臉上常掛著謙和的微笑。他喜歡摟著我斜躺在柴草里,在那些冬夜里他暖著我,我也暖著他,柴草又暖著我們二人。被室內(nèi)的煙火味與柴草氣息包圍著,我們感到無比的踏實與溫馨。牛大爺四十多歲還沒有結(jié)婚,他常在兜里給我裝來炒豆或炒花生?;蛟S無婚無子讓他感到遺憾,他便把心里的那份渴盼與遺憾移到了我身上。
多了份父母外的呵護,我心里也多了份被擁抱著的幸福。“他怎么沒有娶妻生子呢?”有時我會問奶奶。奶奶答道,你牛大爺兄弟多、家里窮,介紹了好多姑娘都沒有看上他。牛大爺?shù)苄至鶄€,他們有的入贅到女方,有的借錢娶了更窮的山里姑娘,總之在婚姻上每個人都有一番曲折的經(jīng)歷。窮人嘛,湊合著成個家過日子不容易。而牛大爺因為年齡大的緣故就一直單著,他掙的錢就補貼給了那些兄弟。這事也讓我開始隱約地明白了婚姻與錢財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后來有一年我從外地回家時,母親說牛大爺死了,是病死的。我的心里瞬時變得一片黯然,不到六十歲的人就死了。我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牛大爺雙手籠在袖筒里,埋頭踏行在昏暗冬夜里的情形,他那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孤單。他的兄弟們賣掉他住所四周的樹,買來了棺材,置辦了酒席招待親友,那些樹錢剛好夠他安葬的。當(dāng)棺木落進穴坑時,好多人重又想起牛大爺生前的種種好處,夸他到死了也沒有花過別人的一分錢,一輩子都不愛占別人的便宜。
年歲稍大后,家外陌生的事物開始吸引了我的注意。晚飯后,我常隨著一幫孩子跑到村中的池塘里滑冰,或是在冰面上推鐵環(huán),抽木頭做的陀螺。村人傳說那個池塘原先是個老彈坑,臺兒莊大戰(zhàn)時炸出的彈坑。有一年鬼子到鄉(xiāng)下來掃蕩,在塘邊抓住了一個姓王的人。別人都躲了起來,鬼子問那人為何不躲不怕。那人起初不作聲,被問煩后他反問道,我的家在這里,為何要躲開,該走的是你們吧。他的話惹惱了那幫鬼子,他就被開膛破了肚。讓人氣惱的是,殺他的這伙人并不是真正的鬼子,是想在鬼子面前邀功的二鬼子。過后人們談?wù)撨@事時,有人罵二鬼子比真正的鬼子還要很。也有人夸那姓王的有種,是個真正的男人。更多的人說他做事太直,跟不講理的人爭什么,他的語氣若軟一些,或許就不會丟了性命。那片汪塘也像是座豐碑,讓我們記住了那位王姓死者。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等我長大后也會面臨著選擇上的折磨與困惑,當(dāng)做人原則與利益相沖突時,該如何選擇竟不是非此即彼那樣的簡單。雖然不管怎樣選擇都不會要了人命,但我們往往會為了利益而選擇了妥協(xié),過后又覺得心里不安。我想到有位生意朋友常說的話,人生就是不斷地去妥協(xié),從而達到雙贏或多贏的局面,妥協(xié)也是門藝術(shù)。在生意上可以妥協(xié),而做人呢,做人如果事事妥協(xié)不講規(guī)則是不是對那些安分守己者的傷害,長此以往誰還拿規(guī)矩當(dāng)回事。我常想,這種妥協(xié)文化是不是來源于鄉(xiāng)野,那個牛大爺若在,他會怎么辦呢。想了幾十年,做事倒是越來越糊涂,人也變得含含糊糊,常顧左右而言它。
鄉(xiāng)村的寒冬是枯萎蕭瑟的,在百無聊賴的漫長冬日里,小池塘里的水結(jié)了冰,冰塊在干冷的冬天里不斷地變小,還沒等到春節(jié)塘底就干了,這時演冬戲的日子也到了。演冬戲曾是鄉(xiāng)村里重大的活動,周邊村子里的人也會趕來。有一年村長突發(fā)奇想,人在塘底下看戲,演員在塘邊演戲,不就省下了搭戲臺的功夫。夜晚,燈光映照在舞臺上,演員身上艷麗的戲衣在閃著亮光,遠遠望去像瑤池里的仙女一樣。村長沒有想到孩子們是不安份的,為了看清那些漂亮的演員他們都順著塘坡往上爬,人在斜坡上擠成了疙瘩蛋,不時會成片地倒下,爬起來后又不管不顧地爭相向上涌去。小伙子們則趁亂去騷擾漂亮的姑娘,一時間怒罵聲、嘻鬧聲與唱戲的歌聲交織成一團。眼見場面失控,村長扛來竹桿在人群上空揮舞著。竹桿所到之處,人就立馬老實了。竹桿掃過,人群又騷動起來,大伙好像故意憋著勁與村長作對。突然村長尖叫了一聲:不好,我的手表掉了。原來他在舞動竹桿時表鏈不知何時掙斷,手表掉了也沒有及時察覺。他忙蹲在地上摸索起來,那可是他省吃儉用了好長時間才買來的表。臺上的鑼鼓笙簫依然在響著,臺下的人群里也在上演著另一場戲。一只削瘦的小手慢慢地從人縫間穿過,把一個閃亮的東西扔到村長身旁。村長把東西摸在手里一看,正是自己的手表,但表殼已失,混亂中早不知被誰踩掉了。手表能撿回來就好,花點錢修修照樣能帶,村長這才松了一口氣。
二胖后來說,那天晚上他撿到手表后心里怦怦地跳著,他從沒有拿過這樣貴重的東西,沉甸甸的手表壓在他的手里,也壓在他的心頭,他感到身上的熱血在快速流動著,讓他冒出了汗。他猶豫著要不要把表還回去,可是沒有人幫他拿主意,也來不及找人去商量。想到這次演出村長又能陪著演員吃上幾天的大魚大肉,他的心里就來氣,而留下這塊表又讓他覺得心里難安,也會招來父母的責(zé)罵。二胖在猶豫了一番后,還是把表扔到了村長身旁。他想,心安比什么都好。
比起鍋屋和池塘,我還是喜歡大雪鋪地的冬野。夜晚,帶著少年成長時的困惑與煩惱,借著雪光到雪地里去撿拾凍僵的野兔,那是另一番的磨煉。偶爾漫野里會傳來風(fēng)號,寒風(fēng)吹著樹木時發(fā)出了長長的呼號,像是大地在哭泣。記憶里的冬夜伴隨著我的人生,有快樂也有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