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善良的圍城(散文)
一
我是個善良的人,善意待人,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凡事退讓三分,哪怕與人爭吵,還想著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對!
1997年,我初三,面臨中考的壓力,功課緊張;家里窮,日子過得緊張。一個月放次假,平常不回家,都是同村人幫忙帶菜到校,飯用飯票到食堂打。村里一個小女生,背三四個人的幾大罐菜,走上四十多里路,腳都脫層皮。偶然,媽媽拖她帶五毛錢給我,我高興極了,走路如小鳥躍動,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考一百分。對我而言,一百分易得,五毛錢難有。
畢業(yè)前,我們忙著復習備考。我每天摳著算著,飯票買多少,不能問家里多要錢,更不能買多了飯票,以后不再到校,飯票多了無益,浪費那個錢,太可惜。畢竟,一斤飯票要一元多錢。
中考前幾天,我數(shù)數(shù)袋子里的飯票,還剩三斤多,退是不可能退的,干脆多吃點,全吃到肚子里,或者到學校內的小店里,換點學習用品,防止中考時缺少文具;或者到門口的農家,用飯票購買一點小菜吃。天天吃干菜,實在難以下咽。校門口,常有農婦從自家地里摘點蔬菜,炒起來裝在盆里售賣,可以用錢,也可以用飯票。
我揣著飯票,如同揣著巨款,走路抬頭挺胸。這時,一位同學王走過來。他是我的同班同學,初二時就在一個班,但我們之間不熟。他家離縣城近,我家住在偏僻的鄉(xiāng)下,不是同一個世界。
他找到我,囁嚅地開口,問我借點飯票。我有些驚訝,馬上要畢業(yè),借給他,他還能還嗎?我仔細看看他,面黃肌瘦,走路搖搖擺擺,好像兩三天沒吃飯的樣子,想著中考報名時,他填寫的居然和我是同一所中專,以后可能再相遇。
也許是緣份,善良的我遲疑了半分鐘,愣在那兒,不知道怎么好?畢竟飯票,對我來說,是重要的物資,相當于人民幣。
他看出我的遲疑,肯定地說:“放心,到時一定還你。”
我才留下兩斤,把剩下的一斤六兩飯票借給他。他接過飯票,眼睛里晶瑩閃爍,像含著淚光,轉身拿碗去打飯。
馬上中考,中考后離校,我到處找王同學,時時留意著他,想著他還我飯票。尋到寢室里,看見他,他低著頭,正在收拾行李,打包被子,鎖好箱子,等父親來接他。
我站在邊上,看著他,想著如果他父親來,剛好有錢。結果,一直沒等到他父親,回家的班車已經(jīng)來到校門口,“滴滴滴”地催促,我無奈地踏上去,不住地回頭,依依不舍,像丟下極重要的東西。
因著報考同一所學校的緣故,我們都達到錄取的分數(shù)線。我去縣城,在醫(yī)院體檢,再次遇到他。他在父親的陪同下,卷著襯衫袖口,手里按著棉簽,剛好抽完血。
我踏進醫(yī)院的大門。他看見我,明顯退后一步,眼神黯淡下去,如同沒看見似的。
我知道,他已看見我,也記得借錢的事。
我想上前,問他要飯票,可善良的我怎么開得了口?我想著,他要是主動還飯票,或者把飯票等值的人民幣還我,那就更好。
我盼著,直到被陪我體檢的父親拉著,喊著“快走,別磨磨蹭蹭,等下還要回家”,也終究沒等來那一斤六兩的飯票,相當于兩元錢。
在我的目光注視下,王同學離開醫(yī)院,走出大門,消失在拐角。他的分數(shù)剛好上線,雖然入闈體檢,但按最終錄取比例來講,幾乎沒有收到入學通知書的可能性。
也許,對于現(xiàn)在而言,兩元錢真不值一提,但對于1997年的我,無異于巨款,相當于天文數(shù)字。我一次次地問自己,他明明記得,怎么可以不還?他怎能不知道,一斤六兩是我吃了數(shù)天干菜,才省下來的?他怎能如此無情無義,將別人的善良踩在腳底下,不屑一顧?
二
他是我的同事,不太熟。我們學校很大,三千多學生,兩百多位老師,雖然彼此都認識,但熟悉的不多。到學校呆了幾年,大家都知道我喜歡寫作,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過多篇文章。當然,他也知道。
那年春節(jié)剛過,學校放寒假,正月初六,我還沉浸在家人團圓的快樂中,享受著美好的天倫之樂。坐在火爐盆前,熊熊的炭火燃燒,映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電話鈴聲響起,接起,是他。他祝福我新年快樂,接著話鋒一轉:“小文老師,我這里做一個課題。這個學期開學就要提交材料,馬上結題,還缺少一個結題報告。你有空嗎?要不來幫我寫下,到時我在課題上加上你名字,評職稱有用?!?br />
聽了他的話,本身不善于拒絕別人的我,以試探性的口吻問:“急嗎?不急的話,開學之后,我再幫你完成。”我想評職稱,這挺重要,對于課題上加名字,是一個大誘惑。其它條件,我基本符合,目前就少了一個課題。
“有點急。如果可以的話,你今天就下來?!彼卮鹞?。
我只好點頭同意,騎著摩托車,準備出發(fā)。當時,陰雨天,路面濕滑,天寒地凍,離開火爐盆,怕冷的我常常瑟瑟發(fā)抖。出發(fā)前,妻子再三叮囑我:“慢點,太冷了,就在路上跳一跳,找個地方烤個火。”
逆風,迎寒,我騎車一百多里,抵達縣城,來到學校。他把材料發(fā)給我,交待幾句后離開。剩下的事,就是我一個人坐在電腦桌前絞盡腦汁。天知道,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課題的人,是怎么根據(jù)他的各項材料,整出一個結題報告的。
把報告交給他時,我的眼圈黑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一個人呆在縣城,不太會做飯,我又不習慣到飯店用餐,家庭經(jīng)濟不允許,剛購買房子,交完首付,欠下一屁股債,正如我只能選擇騎車下縣一樣。
他點點頭,給我一個滿意的笑容,稱贊我完成質量很高。我順利完成他的任務,又騎著車下鄉(xiāng),同樣一百多里,頭頂太陽明晃晃的,我的心理很是明媚:有了課題,我評職稱就大大降低難度。
那年暑假,我評職稱,找到他,問他課題的事。他把課題證書拿給我,我傻眼了,上面壓根沒有我名字。我有些詫異與納悶,瞪圓了眼睛,愣在那兒,不知道怎么辦?
他解釋,真加了名字,并把結題材料指給我看,確實有名字,只不過是最后一位,算是末位參與人。只不過,結題證書,只寫前三名,后面都是旁觀者。
無奈,我只能推遲評聘職稱的時間。把結題證書還給他時,我的心里有些憤恨,但又釋然——他沒有說謊,確實加了我名字,是我理解錯誤。
又一年,又一個新的學期,傍晚放學,晚霞映天,他找到我,抓我當差,補他的缺。他說,學校正在收集“忠義禮智信”的相關故事,讓我?guī)兔φ硪恍靶拧钡?。他怕我不答應,立刻補充,很簡單的,到網(wǎng)上搜索,符合主題,沒有文字錯誤就行。
他都這么說了,我還能說“不”?更何況,他已經(jīng)光榮升為學校的副校長,算是我的領導。面對領導布置的工作,我沒辦法推三阻四。
白天上課、批改作業(yè)、管理學生,沒有時間,熬了數(shù)個夜晚,做事腳踏實地的我,絕不允許敷衍了事,雖然很多資料來自網(wǎng)上,但逐字逐句校對,每個標點都不放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虛與委蛇,隱忍退讓,終于完成工作,交給他。他同樣一番表揚,表示將來有機會,一定多向校長美言,多多提攜于我。我聽在耳里,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中,很多人言不由衷,從飄忽的眼神就可以看見。
過了半個月,我收集的“信”故事,以壁掛圖畫的形式出現(xiàn)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無數(shù)師生走過時,都要駐足閱讀,了解里面的故事,感悟人物的精神。我有些沾沾自喜,畢竟有五分之一出自我手。雖然沒有我的大名,但確實有我的一份功勞。
時間一晃,那學期放假,我到學校財務室簽字,辦理工資上的一些事情,無意中瞥到一張“額外工作補貼表”,上面明明顯顯標注著綱要——編注壁掛圖畫內容,補貼工資350元,領取人簽字上有他的名字,剛勁有力的字體,像是一個大大的諷刺。
我太善良,辛辛苦苦為人作嫁衣,娶的還是我的新娘。一瞬間,我有種愚蠢莫過于自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之感。
從那以后,我再見他,只是一張笑臉,再無其它交集,抱著“遠離是非之人”的想法。他純粹把我當成免費的勞動力,一次又一次,我再不警醒,那只能去當“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人之初,性本善?!薄凹苏Z善,視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薄叭硕蒙?,福雖未至,禍其遠矣”,多年以來,我一直信守善良本份,樂于助人,在他人困難時扶持、幫助,做一個“德行高尚”之人。只是,不知不覺間,我用這一塊塊磚筑造的城墻,堅不可摧,卻將自己圍在里面,沖不出來,飽受哲磨與苦難。這,本不該我承受。
也許,對這樣的人,我該嚴詞厲色地加以拒絕,大聲說“不”。如此,既可守住善良,也可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