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縣第三小學(xué)準(zhǔn)時放學(xué)。隨著一聲聲電鈴急促地響起，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如潮水般從各個教室門內(nèi)涌出，匯聚在學(xué)校的大門口。校門口廣場上也早就圍聚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家長，大部分是女家長，有滿頭白發(fā)的，有青春靚麗的。滿頭白發(fā)的大概是奶奶，青春靚麗的才是媽媽。
　　 不過半小時的時間，校門廣場上原本攢動的人流便消失一空。大門也關(guān)閉了，只開了一扇小門，整個學(xué)校都恢復(fù)了寧靜，只有偶爾一兩位老師抱著作業(yè)本從操場上走過。
　　 楚陽提著書包，昂著頭，慢慢從教室走出，朝著學(xué)校大門走去?？撮T的吳大爺頂了頂鼻梁上的老花鏡，默默打開小門。在眾多的學(xué)生中，吳大爺是認(rèn)識楚陽的，因為楚陽很特殊。
　　 他總是最后一個走出學(xué)校的學(xué)生，而且?guī)啄陙矶紱]有家長接送。楚陽走出校門，回頭沖著吳大爺笑了笑，雖然沒有說謝謝，但意思很明白。吳大爺也笑了笑，關(guān)上校門。
　　 從校門口的這條街直走約750米，拐入另一條街，直行約500米，再轉(zhuǎn)入一條小街道，200米后再拐進(jìn)一個巷弄，就算到家了。這個距離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涉及三條街道，要過五個紅綠燈。
　　 與楚陽的同齡人，都由家長接送。楚陽之所以沒有家長接送，是因為家境特殊。他父母離異，父親在外地打工，每年就過年的時候匆匆回來一趟。母親倒是在本城，但有了繼父和同母異父的弟弟后，根本沒有時間管他。爺爺奶奶年歲大了不說，而且家境窮困，都在工廠上班掙錢，抽不出時間。楚陽也比同齡人更成熟，從二年級開始，他就獨自往返。
　　 這條路楚陽走了三年，閉著眼睛也能走回去。書包里只放了幾本晚上回家要自習(xí)的書，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在其他同學(xué)奔出教室的時候他便在埋頭做，每次做完了才提著書包回家。
　　 早上趕去上學(xué)，從家里出發(fā)，到學(xué)校時只需要30分鐘。從學(xué)校返回家里，他的腳步就要慢得多，目光不停在馬路邊上逡巡。遇到有丟棄在路上，或垃圾桶邊上的水瓶，紙皮，他都會撿起來，能塞進(jìn)書包的就塞進(jìn)去，塞不進(jìn)去的就夾在腋下。
　　 有同學(xué)們知道他這個情況，會喊他撿垃圾的。每當(dāng)這個時候，楚陽并不氣惱。撿垃圾怎么了？不偷不搶，還為縣城創(chuàng)建文明衛(wèi)生城市作貢獻(xiàn)。
　　 正要拐進(jìn)第二道街道時，他彎腰去撿地上的易拉罐。身邊突然響起了急剎車聲，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他身邊不足二十厘米，后車窗上探出一個腦袋，同時丟出一個紅牛的易拉罐：“楚陽，這個是我特意留給你的?！?br />　　 楚陽抬起頭，笑了笑，撿起地上的易拉罐。前車窗上也探出一只手，手里也拿著一瓶紅牛，遞給他，說是送給他喝。
　　 楚陽有些怯生生的，他害怕別人對他太好，尤其是帶著同情的目光。
　　 后車窗的是他的同學(xué)曹樂，家里很有錢，學(xué)習(xí)成績卻很不好，坐在他的后面，每次作業(yè)或考試，總是抄他的。每抄一次，曹樂便會給他一塊或兩塊錢。兩人隨著交易的頻繁，交情也就深了。
　　 “我爸車?yán)镞€有好多，你喝吧?！?br />　　 楚陽說了聲謝謝，接過這瓶紅牛。然后，曹樂揮手的身影便隨著轎車一起消失在車流之中。楚陽沒有打開這瓶觸手有些涼的紅牛，而是放進(jìn)了書包里，他想留給爺爺喝。
　　 爺爺也是滿頭白發(fā)的人，在米廠干著裝卸的工作，每天要扛幾百上千袋米，腰都累弓了。
　　 走了不到五十米，一輛電動車從身后穿了過來，并攔在他的前面。電動車后座上是他的女同學(xué)張梓煜。張梓煜肥嘟嘟的小手指著他對前面同樣肥胖的婦女說：“媽媽，他就是那個楚陽。你看他，多臟，身上臭死了。”
　　 楚陽可以忍受別人罵他撿垃圾的，卻不能忍受別人說他身上臭。因為，他身上不臭，他不能受這個冤枉氣。張梓煜昨天就一直說他臭，所以，他推搡了她一下。
　　 肥胖婦女停住電動車，走下來伸手?jǐn)Q楚陽的耳朵，一臉惡煞地罵著：“你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野種，下次再敢欺負(fù)我家梓煜，我到學(xué)校告你去，讓你連書都讀不成?！?br />　　 楚陽沒有喊疼，伸手死死扳著婦人的手，同時，對于她說的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話很生氣。張嘴就向她吐了一口痰，正中地方臉上。
　　 張梓煜的媽媽一聲怪叫，連忙松了手，用衣袖去揩臉上的痰水，口中咒罵不止?？晏邓?，又伸手來打楚陽。
　　 此時的楚陽后退了五六步，在路邊上撿了一塊碎磚頭，舉在肩膀上，作出要扔出去的樣子。果然，張梓煜的媽媽嚇住了，沒有靠近，而是站在遠(yuǎn)處罵著。
　　 周圍有許多看熱鬧的人?？h城不大，很多人都見面熟，便有人過來勸解。張梓煜的媽媽才憤憤地悻悻走了，還放話明天要去學(xué)校找老師告狀。
　　 楚陽丟下磚頭，心里還是有些害怕。萬一真去告老師了，會怎么處罰自己？他心里沒底。
　　 看熱鬧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不少人夸他有種，有膽量。楚陽置若罔聞，朝著家里走去。
　　 “哥——哥——”
　　 就在他心情忐忑間，傳來熟悉的聲音，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小跑著。這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其實，他們之間一共也沒見過多少面，相處在一起的時間更不長。但這個弟弟卻很親他。
　　 怕弟弟跑著摔倒，他急忙迎了上去，將弟弟抱在懷里。
　　 這時，打扮靚麗的母親從路邊店里出來，手里拿著一杯奶茶，驚喜地喊了聲楚陽。楚陽怔怔地看著她，嗯了一聲，憋在肚子里的那句媽媽卻還是沒有喊出口。
　　 媽媽。這個他在夢里，在心里喊了無數(shù)次的詞語，這二年來卻再也沒有喊出口過，總是以無言，或用哎、喂、那個來代替。
　　 楚陽并不恨她，對于她每次給他買的衣裳、零食等東西，他都默默地接受。但是，他不會再向她索要任何東西，在他的心里，媽媽和他不再是一家人。
　　 楚陽放下弟弟，將書包死死的頂在后背，雙手不自覺地垂下，遮著膝蓋上的破洞。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讓媽媽看到自己的窘狀。
　　 “你怎么才回家？你奶奶沒去接你嗎？這杯奶茶你喝，我再去買一杯?！眿寢岅P(guān)心地問著，并邁著小步向他走來。
　　 “不要，我不喝。我要回家了，奶奶見不著我，會著急的?！背栒f完，就開始后退，先是拉開與弟弟的距離，然后拉開與媽媽的距離。
　　 “你等下，晚上媽媽帶你去吃飯，吃好吃的?！?br />　　 “不要，奶奶做好了飯。我走了！”楚陽轉(zhuǎn)過身，飛快的朝著家的方向跑去，還不忘揮著手。
　　 夕陽已落，余暉灑滿了小城。媽媽一手牽著弟弟，一手拿著奶茶，望著兒子瀟灑揮手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