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野小子(散文)
我七八歲上,像個野小子,淘得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淘就淘吧,還饞瘋瘋的,拿母親的話說,就你這樣誰家敢要?!好吧,你們說歸說,我是照淘不誤,該咋饞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那暫,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都窮生疼,炕席鋪好幾年,都碎了,用塊布縫上,還湊合鋪。春天,青黃不接時,土豆絲土豆片土豆瓣,燉著,炒著,烀著,煎著,烤著,燒著,各種吃,換湯不換藥,再就是老酸菜,一天到晚吃,就著黃面餅子,吃得人五脊六獸,看大隊張會計家玲子,嘴里喧著白面饅頭,穿漂亮的確良衣裳,眼氣死了。吃不到白花花的饅頭,那好,我的淘勁上來了,媽個巴子,都是長兩眼珠子,兩鼻孔,一張嘴,咋就你吃得好穿得好?我們一幫孩子在屯口大柳樹下,跳房子玩,玲子站在一邊,搖頭晃腦嚼著饅頭,故意整出吧唧吧唧響的聲音。我咽了一下口水,偷偷瞥了眼其它人,都一個味,饞!比我小的娃子索性手指摳著嘴,眼巴巴盯著那團(tuán)白,傻乎乎地問,好吃嗎?給我點吃唄。玲子說,不給!才不呢!窮鬼。玲子不給吃也就罷了,還出言不遜。我越瞅越來氣,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奪過玲子手中的饅頭,就跑,一竿子蹽到大河套,狼吞虎咽完了,豬八戒吃人參果,沒咂磨出什么滋味,沒了。玲子她媽上我家告狀,母親拎著燒火棍怒氣沖天的到處吆喝:小饞貓,你給我滾出來,我扒了你的皮,讓你饞。我再躲晚上也要回家睡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擼一捆豬草扛著回院子,母親這時氣也消了,看在豬草的份上,謝天謝地,我沒挨燒火棍抽,還狠狠造了三大碗饸烙叉子,酸菜打的鹵子,柴禾火燒得辣椒搓成碎末,擱湯碗里,辣出一身臭汗,住在內(nèi)衣內(nèi)褲上的虱子們,被臭汗熏得直咕涌,母親說,人窮志不要窮,吃了人家饅頭,丟了你的尊嚴(yán)。我噘著嘴,饞怎么辦?咱家有饅頭吃不就好了?!母親說,饞就照嘴搧幾下,就不饞了。窮到底了,我咕嚕一句。后來,我就想到偷,玲子家在上街,她家夏天窗戶開著,廚房在正門,在門口一掃,能看到碗柜里一只鐵飯撈子盛著雪白的大饅頭,接著黃澄澄的鍋巴,煎刀魚,焦黃焦黃的,一塊塊碼在盤子里。要想順利進(jìn)入廚房,先征服那條拴在西院墻糧倉底的大狼狗,我去找過玲子玩游戲多次,大狼狗就是不認(rèn)我,見我就爭鳴咬,如果不是脖子上拴著鐵鏈子,放出來準(zhǔn)把我掏了。咋整?為了吃到白饅頭,煎刀魚,我也是拼了。她家東院墻外有一棵南果梨,有八九年樹齡,枝葉繁茂,樹上住著喜鵲一家,很熱鬧,一天天的。我只能通過上樹跳進(jìn)院子內(nèi),至于那狼狗往死里叫喚,我聽鄰居二大爺說過,光著身子,只穿一條褲頭,狗聞不出陌生人氣息就不會咬。
好,反正午后,屯子都睡了,狗也被老日頭烤得昏昏欲睡,我按照二大爺說得去做了,上樹,腿被一種蟲子蟄了,生疼不說,紅彤彤一片,好不容易跳到院內(nèi),大狼狗嗚嗷狂叫,玲子她媽在窗前伸出腦殼,我急中生智,鉆進(jìn)她家空著的大瓦缸里,蓋上高粱桿串得蓋子,等四周風(fēng)平浪靜了,小心翼翼爬出來,大狼狗也不咬了,我溜進(jìn)廚房,掀開碗柜,抓起兩個大饅頭,幾塊刀魚,沒命地竄出玲子家,坐在自家苞米地里,好一頓吃,那個香啊,我一輩子忘不了。
生產(chǎn)隊還沒解體,果園由我二大爺家的生子哥看管,我來了饞癮,管他七大姑八大姨爛眼二舅媽,一個字:偷。白天偷不了,晚上行動。天邊一抹月牙,一伸手就摸得到,星光燦爛,眼睛也好使,趁著上廁所機(jī)會,我撒腿出了自家院子,向果園進(jìn)軍,這陣兒,生子大哥即便有三頭六臂,架不住一大片果園,他看得過來嗎?我也不知道害怕,摸到白天觀察好的果樹下,猛擼雞蛋大的青蘋果,將蘋果兜在衣襟里,摸黑回屋,恐被父母發(fā)現(xiàn),蘋果藏在稻草垛里,想吃就去拿幾個。
有幾次,也是夜里作案,被生子哥攆到家門口,他只是嚇唬嚇唬,就走了。
我讀書考學(xué),離開老家,那些年寒暑假回去,生子哥在家扣了兩座溫室大棚,栽植葡萄和草莓,他摘一些新鮮的草莓與葡萄送過來,讓我們嘗鮮,我問他,當(dāng)年我偷生產(chǎn)隊蘋果怎么不抓住交給隊長?生子哥說,都窮個生疼,做做樣子得了,還來真的啊?!
我膽子大,就連男生都害怕的蛇,我年少時不僅不怕,還敢抓蛇。我是跟祖父學(xué)得抓蛇,咱也不知道為什么?無論什么蛇,在路上遇到祖父,可謂是狹路相逢,祖父不用動手,蛇就乖乖的一動不動,不走了。祖父只要上前,右手摁住蛇頭,大拇指和食指一捏蛇頭,蛇像一只溫順的羔羊,任祖父宰割。我也學(xué)著祖父的架勢,逮過蛇,不是蟒蛇,而是普普通通的蛇。反正,屯子里誰罵我,得罪我,好家伙我眥睚必報,前街的二愣子老婆沒有事做,手里握著一把瓜子,依在她家門口墻壁上,和三兩個女人拉呱,看到我就罵我是野小子,沒有一點女孩子樣兒,這哪個男人要?邊罵我,邊把瓜子皮呸一地。我氣不過,我野小子咋得了?又沒吃你家大米,我呲著脖頸說,你家小花好???胖的像頭豬。二愣子老婆說,俺家小花沒你一身臭毛病,都是你媽慣的,要是俺家小花淘你這樣,我非扒了她的皮。我也打不過二愣子老婆,一彎腰,抓了一捧沙子,朝那幾個老娘們揚(yáng)了過去。
二愣子老婆跑我父親面前編排我,說我沒教養(yǎng),手腳不干凈偷她家院外的杏子吃。父親哪受得了被人指指戳戳,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燒火棍,拽過我就抽了一悶棍,哎媽呀!你不知道,疼啊!屁股火辣辣的,我捂著屁股,鬼哭狼嚎沖出家門。我發(fā)誓,報復(fù)二愣子老婆。事也湊巧,我在我家菜地,發(fā)現(xiàn)一條白條錦蛇,有兩根筷子長,小手指粗。我本想放過它,轉(zhuǎn)念一想,嗯,你這是撞槍口上了。我毫不猶豫,上前速猛出擊,摁,捏,盤,三下五除二,蛇在劫難逃。我捏著蛇頭,一甩,一丟,蛇脫節(jié),奄奄一息。我將半死不活的蛇,放在一棵白菜葉里,悄悄去了二愣子家,觀察了一會兒,放在他家豬圈墻上,二愣子老婆如果喂豬的話,必會伏在墻頭,往石頭槽子里倒豬食。我躲在她家門前的鬼姜地里,偷偷看。果不其然,午后,一顆大太陽烤得大地像著了火似的炎熱。二愣子老婆拎著泔水桶,徑直走向豬圈,近了,又近了。嗯,她瞅到了綠瑩瑩的菜葉子,眉頭皺了皺,想都沒想,就伸手抓過去,打開了菜包。接著是媽呀一聲嚎叫,二愣子老婆橫沖直撞跑回屋。我樂得眼淚都下來了哼哼,叫你瞧不起我,活該!這件事天知地知,除了我,誰也不知。據(jù)說二愣子老婆嚇到了,在炕上躺了兩三天,不過,多年以后,我還是挺慚愧的,不該這么損?;乩霞姨酵改福龅蕉蹲永掀?,我會主動打招呼,問候她。說起當(dāng)年喊我野小子的事兒,二愣子老婆笑吟吟的說,我也不對,和一個小丫頭叫什么勁兒,如今,你看看你出息的大伙都不認(rèn)識了,怨我頭發(fā)長,見識短……
再說偷饅頭吃的事兒,現(xiàn)在想來真的是美好而苦澀的回憶。眼下,細(xì)米白面司空見慣,腰包不癟,想吃什么就去超市買,不愿意動彈打個電話就送貨上門,生活好了,每一天都是過年。想吃饅頭,蒸一鍋,卻沒以前的味道。也許是年齡的緣故,吃什么也吃不出當(dāng)年的生猛勁兒。
曾經(jīng)擔(dān)心我饞,淘嫁不出的人,可以放心了,我不僅嫁出去了,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把自己睡到了城市的床上,并且,借助文學(xué)這個盛大舞臺,向所有熟悉和陌生的人來一場深情地告白:我愛,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