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村莊的柴禾垛(散文)
前幾日回老家,看到二哥家門口堆起了一個大大的柴禾垛。二哥說,是朋友放樹給他的樹枝樹杈,讓他冬天燒大灶做飯用。這可是久違了的一個景觀。我感到非常親切,不由想起小時候滿大街的柴禾垛。
村莊的柴禾垛,是有人氣的標(biāo)志。街道里,院子中,堆上這些柴禾垛,莊戶的日子就有了溫暖,社員們的臉頰上,就多了些光亮。沒有這些柴禾垛,就沒有村莊上空的炊煙裊裊,也沒有每戶院子里縈繞的五谷飄香。沒有柴禾垛的村莊,是冷冷清清,缺乏生氣的。就如同莊戶人家的院子里,沒有幾只雞在嬉戲,豬圈里,沒有一兩頭豬在躺臥,柵欄內(nèi),沒有一兩只羊在咩咩,這日子就沒有奔頭。
經(jīng)過土地發(fā)育、生長出來的東西,無不對人類有用。五谷收獲了,它們的秸桿,漚肥、喂牲畜之外,都是柴禾;把它們垛起來,就叫柴禾垛。這是農(nóng)村柴禾的集群,有著寵大的體量。麥秸桿,豆秸桿、玉米秸桿,玉米茬子,玉米骨頭、棉花秸桿、芝麻秸子,撿拾的樹枝枯草等等,都可入爐灶,垛起來,做飯取暖。垛起來,備用。它們是農(nóng)戶不可或缺的天然的朋友,它們延續(xù)著農(nóng)戶的日子。
我們家鄉(xiāng)那,麥秸垛是延續(xù)時間最長的柴禾垛,家家戶戶都有,如同門口的一個忠實的衛(wèi)兵。
它是夏天堆起來的,是麥?zhǔn)盏漠a(chǎn)物。布谷布谷,麥?zhǔn)禧準(zhǔn)?。每年六七月份,?dāng)布谷鳥在金黃色的麥浪上鳴叫的時候,小麥就熟了。凌晨四點左右,隊長敲響門口那棵老槐樹上的鐘(實際是一節(jié)舊鐵軌),社員們就影影綽綽地來到麥地,一人一垅,開始拔麥子。拔麥子,是我們家鄉(xiāng)最傳統(tǒng)的收麥方式,是強(qiáng)度最大的一種農(nóng)活。較之割麥子,拔麥子有兩大好處,一是土壤好收拾,稍作平整就可播種下一茬玉米,不用專門處理不好腐爛的麥根子。二是帶著根須,麥秸長,耐燒,好燒。當(dāng)然,這是以社員們多賣氣力,多出汗為代價的?,F(xiàn)在,全部是收割機(jī)了,解放了純粹的人力。事實上,拔麥子,是一種動作非常優(yōu)美的勞動,詮釋著身體的協(xié)調(diào)。面對一片金黃的小麥,側(cè)身彎腰,兩臂一上一下,一手將一大把麥子攬在懷里,另一手上前掐住,雙臂和腰腿往上一齊用力,一大把麥子就離開了地面。抱在懷里,伸出一只腳,往麥根上踹幾下,麥根上殘留的土,就紛紛回落地上。五六把之后,將一束麥子在手中左右上下一擰,一個葽子就出來了,將拔過的麥子捆好,戳在地上。依次循環(huán)往復(fù)。霞光鋪展在大地的時候,一捆捆的麥個子,如同列隊的兒童一樣排列在麥地里。
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上,小山一樣地堆起麥個子。鍘刀派上了大用場。兩個社員輪換著,一人將麥個子塞到鍘刀下,一人按下鍘刀。整個麥個子則以1:2的比例分開,帶著麥穗的“1”部分,晾曬之后上了打麥機(jī),“2”部分,就成了柴禾,分到各家各戶。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種地的人,最知道珍惜每一粒糧食。各家分到麥秸,并不馬上垛起來,而是組織全家老少,盤腿坐地,手持剪刀,繡花一樣把散堆在門口的麥秸挑撿一遍,找出藏在里邊的麥穗。幸運的時候,一堆麥秸桿,可撿出十來斤麥子。這樣的時候,媽媽當(dāng)天就會烙餅,獎勵一家人。
垛麥秸垛,是有技術(shù)含量的。將麥秸充分抖落開來,不怕散亂,一鐵叉一鐵叉地堆在門口,上去一個人,邊堆邊踩實,直堆到一人多高,形成一個底部略粗、頂部略細(xì)的圓柱形。找來幾塊破舊的油氈或塑料布鋪在頂部,再在上邊壓幾塊磚頭,這個麥秸垛就成了。講究的人家,則在頂部抹一層灰泥,或拉上繩子固定一下,防止麥秸垛滲水和傾倒。鐵叉子,大人輪,上去踩實的活,自然交給我們小孩子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興奮,在垛上一邊踩,一邊喊,身子不斷升高,看到許多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
麥秸是按人口多少分的,所以每家門口的麥秸垛,有的大些,有的小些。人口多的,分得麥秸多,就垛兩個垛。這個時候,從街的一頭望去,好像突然長出兩排金色的巨型蘑菇,街道明顯變窄。麥秸桿,我們也叫麥華秸,是很好燒的一種柴禾,一般用于燒大灶。有時生爐子,用它當(dāng)引柴。
“四頭,到當(dāng)街給媽撕點麥華結(jié)去!”這是該做飯時,媽媽常和我喊的一句話。我行四,小名四頭。
麥秸垛壓得結(jié)實,要用力去撕。撕麥秸,要轉(zhuǎn)著圈均勻進(jìn)行,免得麥秸垛傾斜翻倒。幾場雨后,麥秸垛不斷下沉,越來越瓷實,麥秸就越來越不好撕。用很大氣力,才撕下一小束。往往一抱麥秸撕下來,我已經(jīng)滿頭大汗。不加小心,把手割破,鮮血染紅麥秸,也是常有的事。
村莊里,各家的日子是相似的。在麥秸的燃燒中,一家人的飯,兩頭豬的食,就做熟了。火分軟硬,麥秸的火,是軟火,馇粥、蒸玉米饃饃、烙餅最好,雖然很少吃到烙餅。
節(jié)約,是莊稼人的天性。一垛麥秸,往往用到春節(jié),有的人家到了正月,門口還迎風(fēng)挺立著一小垛麥秸。上大下小,如同一朵小小的蘑菇。
玉米秸垛,是各家門口堆得最大、時間也最長的柴禾垛。
玉米,是我們家鄉(xiāng)種植最多的大田作物,也是莊戶人家吃的最多的主食。有早玉米,有晚玉米,后來增加了雜交玉米。最好吃的,是一種叫白馬牙的玉米。才把金毯卷,又將碧浪翻。拔完小麥之后,成片的玉米苗,便翻滾著綠色的波浪,覆蓋了大地,同高粱、谷子、各種豆類、芝麻等,編織成密實的青紗帳,起伏、搖曳在夏秋的陽光下、微風(fēng)里。老天如果賞臉,下個兩三場細(xì)雨,玉米更是蹭蹭躥起來,很快就一人來高了。蟈蟈在葉片上鳴唱,螞蚱在秸桿間飛翔,蚊蠅及各種叫不上名字的小蟲,也在玉米地里,按照它們的生物鏈規(guī)則棲息和生存著。春天播種和套種在小麥地里的為早玉米,收完小麥之后播種的為晚玉米。澆水、鋤草、打藥,幾個月的精心管理之后,秋天到來,一個個成熟的玉米棒子,就“牙齒”微露、“胡須’輕飄,向土地的主人致意。
收獲玉米,是快樂的事情,講求程序,很有儀式感。那時,唯一的農(nóng)用機(jī)械是拖拉機(jī),由大隊統(tǒng)一安排,輪流使用,也只能用于耕地和運輸。全部的秋收,仍要靠手工操作,牛馬,則做著忠誠地配合。先擗玉米棒子。擗棒子是秋收的關(guān)鍵,要全員參與,如同大會戰(zhàn)。青壯勞力自不必說,年過七旬的老人,身懷六甲的孕婦,也都鉆進(jìn)玉米地里。一人一垅,“嘎叭”“嘎叭,一個個飽滿的、不飽滿的玉米棒子,在他們硬硬的手中被擗了下來,成堆地堆在地上。
接著,收玉米秸。這也是很標(biāo)準(zhǔn)、很有舞蹈味道的一套動作。一只手攥住秸桿,拿著鐮刀的另一只手,則在距離地面半米左右的地方斜著一割,秸桿隨即身首兩處,斷開的地方,呈現(xiàn)一個刀刃般的斜斷面。下邊的一截兒,我們叫玉米茬子,仍然長在地上,尖刀一樣。上邊一截兒,我們叫玉米秸子。先放在地下,夠一捆了,就用草葽子捆成一綑,放倒,讓它在生養(yǎng)它的大地上再躺臥一會兒。
為什么不直接連根刨下,而是分成兩截兒,分兩次收回呢?這是因為,玉米秸桿有三個用途:做飯取暖、飼養(yǎng)牲畜和積肥。根部,皮厚桿硬,牲畜吃不動,積肥漚不爛,只適用于燒火。上部,葉多皮薄,相對柔軟。鍘成半寸長的小段,拌上些玉米面和水,就是牛馬的上等飼料。為了生活,為了生產(chǎn),為了未來,父老鄉(xiāng)親們真是煞費苦心,把聰明才智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以付出更多勞動,流出更多汗水為代價,換回玉米秸桿的充分利用。
直到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也還時常閃現(xiàn)著前輩們在玉米地里鉆進(jìn)鉆出的場景,他們戴著一頂草帽或一頂布帽,穿著一雙露著大腳指的布鞋,披著一件浸滿汗?jié)n的褂子,勞作在玉米地里,任憑帶刺的玉米葉子刺著他們的面頰和臂膀,用一種似乎放肆甚至自虐的方式收獲著自己種的糧和柴,收獲著辛酸和欣慰。
生產(chǎn)隊留足喂牲畜和積肥的秸桿,剩下的就全部分給各戶社員了。這是各家各戶延續(xù)麥秸之后,秋冬和來春的主要柴禾。這比麥秸要占地方。為了好垛好碼方便抽取,各家都要重新整理一下,按玉米秸高矮,拆捆捋順再捆,然后垛在門口。玉米秸垛,不像麥秸垛那樣費事,密密實實橫豎顛倒著摞起來或戳起來均可。一捆玉米秸有半摟多粗,一般家里要分得一二百捆。這時節(jié),走進(jìn)村里的各個街道,顯得很充實,很肥胖,簡直一個玉米秸的世界。
緊張的秋收過后,小隊長就安排人員扛起大鎬,去地里刨留在地里的玉米茬子了。連根刨下,磕干凈根部的土,捆好,分給各戶。這是純粹的柴禾。
手中有糧心不慌。門口高高的玉米秸垛,也充實了莊稼人的心里。一捆捆的玉米秸,連同搓下玉米粒的玉米骨頭、一頭根須一頭刀刃的玉米茬子、摘走棉花桃的棉花秸子以及大豆秸子、芝麻秸子等一起,垛起來,成為家里冬季一天天做飯、取暖的主要柴禾。這些柴禾,燃燒時,有軟火有硬火。軟火適應(yīng)大灶,硬火適應(yīng)生爐子;馇粥烙餅,軟火為宜;燉魚燉肉,硬火好些;生炕爐子,要先軟火,后硬火,爐溫上來后,再放煤。
取玉米秸比撕麥秸省勁多了,抱起一捆,往堂屋灶前一放,媽媽就可燒水做飯了。但有一點,是要事先有心里準(zhǔn)備的,就是麻雀。玉米秸垛里,一定有麻雀的食物。多少次,去取玉米秸,剛一伸手,嘟拉拉,從垛頂?shù)乃奶?,飛出幾十只麻雀,足以讓我心率加快,血壓升高。玉米秸垛,還是麻雀覓食取暖棲息的樂園。
冬季,北風(fēng)緊吹,氣候干燥,滿街玉米秸垛,已經(jīng)干透。這給冬季防火,帶來很大麻煩。盡管門口老榆樹上的大喇叭時常喊著防火的知識,火災(zāi)的危險,還是經(jīng)常有玉米秸垛失火的事件發(fā)生。記憶最深的是我十二歲那年除夕夜,我打著燈籠去街上喊“發(fā)財”。西北風(fēng)足有四五級,氣溫低到零下二十多度。但各條街道仍是鞭炮齊鳴,小鞭、雷子、二踢腳等不同炮仗的不同的聲音此起彼伏。突然,村里最西端的一條街,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伴隨著噼里啪啦的響聲。
“失火了!西小莊失火了!快拿水桶臉盆救火??!”有人歇斯底里地喊起來。西小莊,是我們村最西邊的一條街。
但由于風(fēng)太大,又值除夕夜,天黑水少,西小莊各家門口的玉米秸已經(jīng)燒成一條火鏈。風(fēng)借火勢,火助風(fēng)威,幾分鐘的功夫,大火就燒到我們這條街上,又無情地往東燒去。直到把我們這條街的玉米垛燒完,燒到東街那條大道,才阻斷了火舌。涉及一百多戶人家,燒掉了各家一個多月的玉米秸。大隊申請公社,公社申請縣里,縣里送來幾車煤,予以了救助。調(diào)查得知,是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他家門口放小鞭,幾個燃燒后的小鞭沖到玉米秸垛里,點燃了玉米秸葉子所致。
呵,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柴禾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