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小說) ——他和他和她的故事之二
一
香玉獨自站在酸棗坡那個黑石頭上,俯瞰著村邊那座高大別致的歐式別墅,難心而又無奈地說:“只有去求他了!”
是啊,自香玉那天許諾,三天內(nèi)一定把錢退給張二愣幾個股民后,雖然張二愣等股民都暫時不來鬧騰了,但卻作難、遭罪住香玉一個人了。
香玉本想向親戚、朋友借一點,再去找銀行貸一些,就把股錢退給鄉(xiāng)親們了。
誰知,任何事情都是想著簡單,具體做起來就比我們想象的要難得多了。
香玉抱著莫大的希望,像求爺爺拜奶奶一樣,她求一家親戚、朋友,又求一家親戚、朋友,如此跑著求遍了所有親戚和朋友,不是說存款沒到期,就是說錢剛被人借走了,有的干脆說沒有。香玉花了一天多的時間,親戚、朋友求個遍,才借了一兩千塊錢,連個退股的零頭都不夠。
親戚、朋友借不來,香玉又去找銀行貸款。香玉去一家銀行,一說貸款,人家說她前期貸款沒還上,不能貸。又去一家銀行,人家說上邊有政策,只許錦上添花,不許雪里送炭,不貸給。
借錢、貸款的念想一斷,香玉籌資的唯一希望,就押在多縣長那張牌上了。香玉之所以把多縣長這張牌,緊緊地攥在手里不打,一是認(rèn)為這是一張最有把握的牌,二是香玉本來不想去找多縣長的麻煩,盡量能借就借,借不來就去銀行貸款?,F(xiàn)在到了借不來錢,也貸不來款的地步,不得不把多縣長這張牌拿出來打了。
多縣長是主管全縣農(nóng)、林、水的副縣長,香玉發(fā)展柑橘的事,是多縣長支持她干的,況且多縣長當(dāng)初曾表態(tài)幫她爭取一筆扶持項目款的?,F(xiàn)在遇到了困難找多縣長,他一定會幫助她的。
今天,是香玉許諾退股的最后期限,她把所有的籌錢希望,都押在找多縣長這張牌上。香玉坐在去縣城的早班車上,暗暗叮囑自己,今天必須籌到錢。
香玉到縣城下車一看,正是八點上班時間。她連早飯都沒顧上買著吃,就馬不停蹄地跑到縣政府大門上一說找多縣長,老門衛(wèi)一笑,說:“多縣長早就調(diào)走了!”
“多縣長早就調(diào)走了?”香玉簡直不相信自己長著的耳朵。她前些天在縣里開表彰會時,還見多縣長坐車從大門上往外出,多縣長還從車窗里向她擺手呢。香玉就說,“老同志,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找多援朝多縣長,前些天還見過他呢!”
老門衛(wèi)朝她點頭笑著說:“我說的沒錯,多援朝縣長已調(diào)走一個多月了。你前些天見過他,也沒錯,那是他回來接家屬搬家具,順便找縣長坐坐。”
聽老門衛(wèi)一說,香玉可真急了。剛剛減輕、間歇和淡化的急切、迫切和焦慮,又都重新向香玉襲來。
真是急中生智,香玉這一急,突然又想起了鐘縣長。
多縣長是副縣長,鐘縣長是縣長。香玉認(rèn)得鐘縣長,還是在上次全縣表模大會上。那天,鐘縣長曾親自給她頒獎,并給她握過手,宴會上還給她敬過酒。何不找鐘縣長把柑橘遭凍的事講講,讓他給銀行說說,給貸些款不就解這燃眉之急了?香玉這么想著,又對門為一說找鐘縣長,老門衛(wèi)說不巧,鐘縣長昨天就到市里開會去了。
香玉聞聽,只覺大腦“嗡”一家伙就懵了。真是天殺香玉呀!直到一陣“嘀嘀”的車笛聲響,才將香玉從懵懂中驚醒過來。
這會兒,香玉瞪著一雙迫切地目光,無助地望著滿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多么渴望能找到一個能幫她籌錢的人呀!但是,在這些你來他往的人群中,卻沒有一個能幫她籌錢的人,也沒有一雙眼睛注意到她,更沒有一雙眼睛透視到她藏若內(nèi)心的急切和迫切。香玉滿目失望絕望,她踉踉蹌蹌向車站走去……
香玉在丹陽鄉(xiāng)酸棗溝口下車時,已是下午了。香玉走下車摸著空空的口袋,不禁感到一陣心酸,她很勁地按住口袋,竭力抑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香玉知道此時淚水對她來說是無用的,淚水也是不能當(dāng)鈔票使用的。只有她的身后有個疼愛她的人,眼淚才有用。在過去的兩天里,無論是黑夜還是白天,香玉都會產(chǎn)生幻覺,仿佛英杰突然拿著錢出現(xiàn)在她身后。每當(dāng)這時,香玉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但是她會馬上告訴自己,“不要再傻了香玉,他早就把你忘了!”
這么想著,香玉朝通往酸棗溝的大路望了望,無奈地晃了晃腦袋,然后沿著通往酸棗溝的那條彎曲的山坡小路往回走去。
香玉不是走小路捷徑,更不是走山路觀光,而是因為她兩手空空,神情沮喪,一來怕張二愣他們攔住要她退股錢,二來怕拿不出錢,有失臉面,丟人難堪。香玉沿著山坡小路含著眼淚走著,一直走到酸棗溝垴。她這會兒的心好疼,疼得好象無數(shù)根針在扎,疼得滴血,疼得流膿。她沒有走進(jìn)村里回到家里,也沒有絕望得去跳崖一了百了。而是獨自站在酸棗坡上那個高大的黑石頭上,環(huán)視著漫山遍野凍枯的橘樹林,俯首凝視著山下的村莊,想著心愛的英杰杳無音信,苦心經(jīng)營的橘子林也毀于一旦,張二愣等股民一逼二逼她退股,借錢還債已面臨絕境……
這一切的一切,香玉都能忍耐、承受,惟獨讓香玉承受不了的是,眼下拿不出錢給股民們退股。因為股民們的股份,不是他們賣家具的錢,就是給他們的爺奶或父母買壽材的錢,再不就是他們準(zhǔn)備娶新娘的錢,就是嫁新郎的嫁妝錢??!為了還上股民們的錢,她顧不得人們的指指搗搗地鄙視、嘲笑和謾罵,顧不得張海生的高傲自得和得意忘形,顧不得人們說三道四和社會輿論的壓力,所以這會把目光定格在村邊那座十分顯眼的歐式豪宅上。
那是爆發(fā)戶張海生新建的一座極為豪華、極為別致、占地極為浩大的別墅。那是一座連體五柱四層歐式樓房,以中間主樓為軸平分兩側(cè),主樓從一層朝前伸出三米,下邊是八根漢白玉柱子,前后四根對稱撐起,樓門設(shè)在正中。樓房是通體的淡灰色彩墻,樓頂是五座仿古形脊式筒子瓦頂,中間主樓頂比左右兩邊樓頂高出兩米有余。樓房四周是兩米高清一色的花瓶形漢白玉柱式院墻,院墻頂是一排半米高葫蘆式三棱不銹鋼鏢形防盜矛尖。院門兩廂各豎一根巨型漢白玉柱,安著一對中高對開的不銹鋼大門。大門兩廂是一對青白色大理石雕就的巨型石獅。大院正中建著一座圓形水壇,壇內(nèi)設(shè)有噴泉假山,兩只白色仙鶴,一只勾頭飲水,一只翹首觀天。院兩廂是草坪花壇,花壇內(nèi)栽著芭蕉,草坪里栽著月季、牡丹,還有四季長青的香樟、銀杏。雖然歐式樓體設(shè)計和仿古型筒子瓦頂不大諧調(diào),顯得土不土洋不洋,但整座樓房宅院看來,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的窮山溝里,仍然顯得十分豪華、別致。
香玉沖著張海生那座豪宅,目視了好一會兒,才極不情愿地從嘴里擠出了“只有去求他了”六個字。香玉這六個字出口,毅然跳下黑石頭,走下酸棗坡,直朝村邊那座豪宅走去……
二
此刻,在酸棗坡的對面山上,還有另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香玉。這是酸棗溝張二愣那雙眼睛,也是張海生今天特意安排的一雙眼睛。
香玉是個黑呀,張二愣明里是香玉的一個股東,其實暗里卻是張海生故意安插在香玉股東中的一個傀儡。
這多年來,張海生那雙貪婪的眸子,一直帶鉤帶剌地盯著香玉不放。前邊說了,自香玉的丈夫死后,張海生只想這是天賜良機(jī),他又是主動幫香玉家干活,又是暗里給香玉她爹買煙打酒塞小錢,求香玉她爹給香玉說合,還多次托媒去香玉家提親。得到的結(jié)果,卻都是一句四個字的回答:“誰也不嫁!”
起初,張海生以為香玉嫌他是個窮光蛋不嫁給他。他如今開大理石礦、煉礬有錢了,可找人去提親,得到的回答仍然是“誰也不嫁”那四個字。
張海生只想先蓋樓,后買車,加之錢越掙越多,錢通神路,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她李香玉,一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娘們家家,早晚會被他的錢誘惑和感化,最終一定會答應(yīng)嫁給他??勺審埡I馔獾氖?,香玉不但沒有被他的金錢誘惑、感化答應(yīng)嫁給他。而且,香玉竟白手起家,干起了搗騰酸菜的生意,并且生意越做越大。張海生本想略使小計,讓工商稅務(wù)狠狠罰她一下,逼著香玉自抹喪哩。誰知,不但沒把香玉整爬下,而且香玉又弄出個承包酸棗坡栽植柑橘的大產(chǎn)業(yè)來。張海生不得不靈機(jī)一動,出資讓堂弟張二愣當(dāng)他的傀儡,暗中串通十幾個青年男女,拿著他的錢入股。這樣,香玉發(fā)展柑橘的事成功了,他張海生搖身一變就成了最大的股東,來個以桃代梨控股。若發(fā)展柑橘的事搞砸了,他就讓張二愣鼓動大家退股,從而把香玉逼上絕路,讓香玉自己答應(yīng)嫁給他。所以,當(dāng)香玉栽植的柑橘連片凍死后,張海生比打了一針興奮劑又喝了半斤七毛燒還興奮得意。
香玉眼下遇到這退股風(fēng)波,正是張海生在幕后操縱的。張海生明里讓張二愣鼓動鬧騰眾人退股,暗里又到鄉(xiāng)營業(yè)所、信用社、儲金會送禮花錢打點,都不要給香玉貸款。
張海生見香玉沒借來錢,也沒貸來款,今天又去縣上借錢,雖然張海生明知多縣長早已調(diào)走,但是,張海生怕香玉還有其他借錢門路,就開車到縣城跟蹤盯梢,直到見香玉沒借來錢去客車站坐車,他沒顧得去礦產(chǎn)局找王局長要車,就搶先一步提前乘客車往回趕,這才和英杰在車上相遇。張海生超前回到屋里,就指派張二愣在暗中盯著香玉的動向?,F(xiàn)在二愣見香玉走下酸棗坡,直奔張海生的宅院走來,張二愣心里一喜,正要去給張海生報喜呢,突然見香玉扭頭向路邊那個池塘走去。
“怎么?她要跳塘尋短見?”二愣剛想到這兒,見香玉走到塘邊駐足不動了。原來香玉不是投塘尋短見,而是香玉以水為鏡端詳自己。池塘的水很清,也很平靜,香玉站在塘邊一看,突然看見自己映在水里那張臉,仿佛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張臉。其實,香玉每天早晨都要對著鏡子看這張臉是不是干凈,頭發(fā)是不是散亂,衣服是不是整齊周正。不過她都因忙亂急切,很少過于仔細(xì)端詳自己。而眼下,香玉是拿著自己這張臉,主動去向張海生求婚,再說難聽點,香玉是利用這張臉去給張海生換錢給股民退股。
香玉咋也沒有想到,自己那張漂亮的臉,那張容光煥發(fā)的臉,竟被眼下這張如此瘦削、臉頰下陷、眼窩發(fā)黑、面皮干澀蒼白和憔悴的臉?biāo)鎿Q。張海生見到這張臉,萬一把她嘲諷一頓,把她攆出來咋辦?
但為了給股民退錢,香玉啥也不顧了,僅憑這萬分之一的希望,她毅然轉(zhuǎn)身向張海生門前走去。香玉此時感到腳下的石頭渣子在頂她,地上的柴禾棍子在絆她,連她踏在地上的腳步聲,都像在勸她、阻止她,別拿熱臉去貼人家那冷屁股。但是,香玉沒有絲毫地羞怯,沒有絲毫地半信半疑,卻顯得十分的堅定、堅決。她故意將下巴翹得高高的,眼角微微皺起來,露出了微微笑意,顯得落落大方,也顯得特別的自信自然。使躲在暗處的張二愣見此,欣喜若狂,慌忙去向張海生報信。
三
張海生一聽喜炸了,他一邊吩咐二愣將大門打開,收拾屋子迎接香玉,一邊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端正領(lǐng)帶,然后跑到樓上,站在二樓隔窗等著、看著香玉自己找上門來。
等待,會讓人感到最急切難熬了。張海生站在二樓窗戶的茶色玻璃內(nèi),透過拉開的縫隙,俯視著門前那條寬敞的水泥路,等了一會兒的功夫,就覺得等了好長時間似的。張海生知道這是心情迫切,急于見到香玉的原因。
張海生是個急性子,平常最怕等人等車了。每每這時,張海生總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張海生也因此常給人說,他這燒火性子,就是整天不讓他擔(dān),也不讓他挑,只讓他搬把椅子坐那兒替人等車等人給他發(fā)工資,即是給他開的錢再多,他也不干。說那樣會把他急得光吃飯不長肉,真要讓他干一輩子,起碼要少活二十年。
這不,張海生等了半分鐘不到,就急得“唉嗨”“唉嗨”直跺腳。是二愣情報有誤,還是香玉走半路又折回去了?張海生正急火火地猜想著催二愣去看哩,卻陡然見香玉在門前的水泥路上出現(xiàn)了。
這是做夢?還是幻覺?
當(dāng)張海生揉揉眼睛,定定神仔細(xì)再看,果然是他朝思暮想的香玉時,張海生不禁一陣得意,得意自己的情感掩飾得周密無縫,得意自己鼓動退股的幕后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成功,讓香玉沒起一點疑惑、疑心。更得意錢真是個好東西,錢的作用真大。難怪恁些人為了錢,甘愿吃苦受累去掙,難怪恁些當(dāng)官有權(quán)的人為了錢,冒著革職查辦和坐監(jiān)殺頭之險,去冒死貪錢撈錢,難怪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看我張海生有了錢,這個自高自傲,從來不把我張海生放在眼里的李香玉,終于在錢的迫使下,主動求到我張海生的門下來了。
張海生如此得意地晃了晃高昂的頭顱,他不由從鼻孔里輕蔑地哼了一聲,“哼!你這個天生麗質(zhì),如此漂亮,卻又如此韌性、自尊、要強(qiáng)、倔犟、能干的李香玉,你他媽真是個給臉不要臉的東西!平常我去求你,托人去提親娶你,你他媽傲得不知你王二哥姓啥名誰。今天在金錢的逼迫下,你卻卑躬屈膝來求老子。早知有今日,你何必當(dāng)初呢!”張海生心里嘀咕著,卻不禁又為眼前的香玉而憐憫嘆息起來,“唉,難怪說人走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的話,就唱哪里的歌呀!再高的人,身到矮屋下,就不得不低頭!再硬的人,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硬骨頭也就變成了軟骨頭、賤骨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