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舊城拾憶(散文)
三峽工程建成,高峽出平湖后,萬縣市下半城全淹,涉及一、二、三馬路和環(huán)城路、勝利路、民主路等,取而代之的萬州區(qū),移民新城,換了人間。如今,湮滅江底的老城,懷念者越來越多,人們蕩舟于湖面,漫步南北濱江路,想象被淹家園,該是何等模樣。夕陽西下,暮年的我,望著湖城,有多少鄉(xiāng)愁,如浩渺煙波,縈繞在心頭。
1969年春,我首次進(jìn)城,不足四歲。隨母兄姐從觀音堂碼頭乘船,跳板狹窄,十分擁擠,鉆進(jìn)船艙,人頭攢動,座無虛席,爬上船篷頂,也蹲滿人。一路??浚朴频诌_(dá)南門口終點碼頭,推搡下船,徒步前往楊家街口的萬縣港。沿街所見之人,大多面黃肌瘦,敝履襤褸,行色匆匆。我們也是去湖北逃荒,投親靠友,因發(fā)洪災(zāi),當(dāng)年秋重返四川老家。
彼時,萬縣港叫抗美碼頭,有一坡大梯子陡立。江邊的吊腳樓多,密密麻麻,簡陋不堪,挑水的市民不少。外出遠(yuǎn)門,水路為主,港口熱鬧,秩序井然。不時敲鑼打鼓,迎接胸戴大紅花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解放牌大卡車,載著他們風(fēng)馳電掣般地駛離塵囂。我們則龜縮候船室,面對肩佩紅袖章的巡邏員,連頭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被作為盲流遣送回家。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二姐嫁翠屏南山,屬郊區(qū)菜農(nóng),學(xué)校放假,我常去她家,跟隨姐哥賣菜,借機(jī)上街游玩。蔬菜滿園,傍晚澆水,次日天不亮,從地里采摘,他挑我背,在冷庫坐木渡船。賣菜者成群結(jié)隊,在鐘鼓樓碼頭上岸,吆喝穿越大街小巷,直至岔街子售罄后,過河到陳家壩碼頭,踏著夕陽歸來。我的衣兜裝零食,姐哥購有鮮豬肉,準(zhǔn)備打牙祭。
沙河子偏僻,不通公交車,更無出租車,一般很少去。時有馬拉車,還有人力車,自行車叫洋馬兒,騎者無幾,頗為時尚??崾顣r節(jié),馬路發(fā)燙,我打赤腳,烙得直跳,居民門前賣老蔭茶,用透明玻璃杯盛著,兩分錢一杯,還舍不得買。我口干舌燥,腳也走酸痛,覺得城好大,街道好寬敞,又多么漫長。拉板板車,滿載煤炭,上坡艱難,尤為辛苦。
不過,我崇尚文明生活,還是羨慕城里人。遂發(fā)奮學(xué)習(xí),跳出了農(nóng)門,畢業(yè)分配縣政府,成為國家公務(wù)員。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開始熟識江城,盡管交通發(fā)達(dá),仍愛步行街頭巷尾。家住沙河子,還沿苧溪河,走過營盤新橋,去萬安橋看石琴響雪,到二馬路打望,或從一馬路去紅砂磧,撿拾鵝卵石,逛楊家街口夜市,溜達(dá)十七碼頭沙嘴河壩,常樂此不疲。
那時改革開放盛行,青年男女涌現(xiàn)鬧市,五彩繽紛,目不暇接。勝利路一帶還有外賓,像洋人街和不夜城,他們趁大客輪夜泊時,下岸觀光旅游,對絲綢、刺繡、竹編或藤編工藝品、三峽石、綢扇、梳子愛不釋手,還品嘗紅桔、廣柑、臍橙和湯圓、臭豆腐、雜醬面、酸辣粉等風(fēng)味小吃,稱贊不已。商販兜售,“哈羅哈羅”“三克油”學(xué)舌英語,增長見識。
自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抽調(diào)過江建設(shè)五橋新區(qū),幾乎每天穿過主城區(qū)。眼看一幢幢熟悉的樓宇,標(biāo)注水位線還寫下“拆”字,心里不由一緊,頓時依依難舍。特別是美食店,如小桃園、程涼面、大橋牛肉館、巷子深格格,令人唇齒留香,還有五金站、百貨公司、新華書店、照相館等,我也流連忘返,更別提琴音樓、京劇團(tuán)、電影院之類娛樂場所了。
一次,上班途中,在關(guān)塘口,偶遇吳邦國副總理一行視察庫區(qū)移民工作,不料堵車,等候疏通。他乘坐在考斯特接待車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與我單位接送職工的中巴車僅隔一條路寬。我望著他,他微笑著,點頭示意,似招呼老朋友,他的親民作風(fēng),由此可見一斑??上谷艘咽?,曾來萬州訪貧問苦的李鵬、楊汝岱、郭樹言等也離世,唯有風(fēng)范長存。
在領(lǐng)導(dǎo)帶頭下,各方對口支援,無不傾情關(guān)愛,妥善安置移民。血濃于水,故土難離,縱使留守人員,在大拆大建中,也始料未及,不禁流淚了。有的搬家,扶老攜幼,移栽樹木,帶不走的,如老屋、門面,還留影存念。對不愿搬遷者,干部蹲點包戶,積極疏導(dǎo)穩(wěn)控,可水淹家園,又迫在眉睫。舊城區(qū)即將淹沒,告別游與日俱增,商家清倉大甩賣。
我在百步梯買過一件牛魔王牌棕色皮冬衣,那是皮衣市場的巔峰時期,人們對皮革服飾狂熱追捧,但沒過幾年就不流行了,價格高質(zhì)量好穿不出去,懊惱之下,存放衣柜,久未上油,毫無損傷,后與出租門店的龍寶人武部干部談起此事,一見如故,感慨萬千。這家專賣店也被拆遷,所有商場搬遷如星散,萬安橋等,灰飛煙滅,昔日繁華,沉沒湖底。
現(xiàn)在,眺望平湖,心潮澎湃。水下,還有多少記憶,歲月沖刷不盡。我童年、少年、青年、壯年的足跡,祖父開的時代酒店,父親坐茶館的身影,先輩們的音容笑貌,隨著清庫的炮轟聲,埋葬三峽水庫深處,或許殘留億萬年的人類活動化石上。江河知道嗎,奔騰的浪花,可曾訴說這片土地發(fā)生的神奇故事,我不忍離別,想再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