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秋陽(小說)
一
“舍利、舍利……”
這個拖長聲音喊“舍——利——”的人叫秋陽。他二十來歲,精瘦的個子不足一米七,可能與他從小生活在平民窟里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吧。生他養(yǎng)他的那個家庭,可不能再為他的前途提供什么幫助了。
他到處焦急地找尋著憑緣分才得來的一條愛犬,他與舍利相處五個年頭了。初見時,它還是個需要呵護(hù)的小不點(diǎn)兒。它渾身的皮毛除了臟兮兮外,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也許生活在臟亂差環(huán)境里的大多數(shù)流浪狗都這樣,沒什么可驚奇的。年輕的秋陽在這之前,以他家庭的情況,可從沒想過自己還有能力去弄一條狗來喂養(yǎng)。當(dāng)他見到它之后,他就不假思索地改變了想法。他覺得它畢竟是個活體,人不應(yīng)該在活體需要幫助時而無動于衷。令他沒想到的是,它這樣一個機(jī)靈鬼特別會來事。當(dāng)他只睨了它一眼之后,它就心領(lǐng)神會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他到哪兒就跟到哪兒,直到跟到了他的家里。在他家里,它拼命地給他搖尾巴——像搖尾乞憐那樣,當(dāng)即他拿食物喂了它,這使它更加堅(jiān)定了決不離開他的想法。
“叫你什么好呢?”
一開始,他并不知道它從哪兒來,它的主人給它取過什么樣的名字,當(dāng)時他想到了“猞猁”——那家伙可靈敏著呢,他腦袋瓜子里忽然靈光一現(xiàn):何不叫它“舍利”呢?
他當(dāng)即就兌現(xiàn)了想法,“舍利、舍利”地開始叫開了。聽到這樣的叫聲,那小家伙活脫脫興奮起來,一下子奔到了他的面前。
今天早上,烏云壓頂、電閃雷鳴的天氣,在他披上蓑衣要出門時,它并沒沖出來與他告別,這可是之前從沒有過的事兒。他站在它空空如也的窩邊喚了好幾聲,他心中涌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家里,舍利早已成了他聊以自慰的朋友,他已經(jīng)離不開它了。
借著一道亮麗的閃電,他一眼就看到了離他幾米開外的地面上躺著一個人影。也許是畏懼可能即將到來的暴雨吧,匆匆趕路的人在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沒一個人肯停下腳步,他們都視而不見。
秋陽快速向那個倒地的人靠攏。他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像摔得不輕,他在地上動也不動地躺著。
“老人家,您怎么了?”他扶起他的頭問。
“我這是在哪兒?。俊本忂^魂來的老人不知所措、一臉茫然地問。
“老人家,您是從哪兒來的?”
弄不清情況的秋陽只好又一次問道。
“我剛從那邊過來?!崩先讼胩种敢幌路较颍伤α艘幌?,手臂無力,沒能抬起來。秋陽還是從他動了動手指的舉動,判斷出他所指的方向。
“那邊是什么地方?”
“是陽世,我是死在那邊的。復(fù)活過后,才來到這兒,你們這是什么地方呀?”
秋陽聽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滿足了老人的心愿。“這里是楊方凹。請問怎么稱呼您?”
“我在陽世叫木林森?,F(xiàn)在應(yīng)該也叫這個名字吧!”他愁著臉,一臉苦痛的樣子。
秋陽在心里覺得有些好笑,這真是奇特的名字啊,居然全是木,而且逐字又增加出一個木來。不過,他對老人又問了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木老,您說的陽世是什么地方?您能不能說詳細(xì)一點(diǎn)?”
臨時起的微風(fēng)已經(jīng)讓木林森老人有些清醒了。他環(huán)顧一眼四周,“在我還沒摔倒之前,我就準(zhǔn)確地判斷出了陽世與這兒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木老,您說除了我們這個世界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并且還不一樣?”
一邊說著話,秋陽一邊將老人扶起。眼前忽然出現(xiàn)的情況,使他顧不得舍利的事了。在他心中,眼前更要緊——是與他同類別的一個活體,更需要他的幫助。
他們來到一處房子的外墻下,即便有暴雨傾盆,也將淋不到他們了。兩人并肩坐下,像兩個熟識的老友。
老人接過剛才的話題說:“陽世肯定比你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好”。他目光逡巡了一下周圍,又看了一眼對方渴望知曉答案的眼神,“不過,現(xiàn)在我也來到了你在著的這個世界上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陽?!?br />
“你能告訴我,現(xiàn)在你在著的這個世界叫什么嗎?”
“叫陰界。”
“哦,陰界??上以陉柺酪呀?jīng)沒有立錐之地了。他們說我在那里已經(jīng)活夠了,叫我轉(zhuǎn)世到另外一個世界去,莫非就是這個陰界了?可我還不想來呀!”
“那你回不去了嗎?”
“回不去了??赡氵€沒去過陽世吧,肯定會有一次機(jī)會的,他們說這叫轉(zhuǎn)世輪回……”
“會有這樣的好事,尤其像我這樣的人也會有嗎?”秋陽臉色陰沉了下來,露出不怎么自信的表情。
“為什么會沒有呢?”木林森老人端莊地打量著他,那眼神似乎在給他無限的信心。
“在陰界,我既沒關(guān)系,又沒金錢,還沒有親人,純屬生活在最底層。既便有好事也輪不到我的頭上。就像明亮的陽光永遠(yuǎn)也無法照進(jìn)深山老林一樣?!?br />
“你不去試試,怎么知道不行呢!”
老人的話給了秋陽以極大的鼓舞。他聽懂了,一下子來了精神,把方才坐著的位置向老人身邊挪近了些。
“木爺爺,請?jiān)试S我這樣叫你——我想我應(yīng)該這樣叫你才合適?!彼僖淮我苿恿艘幌缕ü伤诘奈恢?,彼此挨得更近了。
“木爺爺,您能不能把陽世的情況多給我透露一點(diǎn)?我想聽聽……”
“當(dāng)然可以!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不可以的?”
接著,木林森老人就把陽世的多種美好都一股腦兒地告訴了秋陽。他說:“在人間,要是你得了病,有醫(yī)院的醫(yī)生為你治;如果你沒有文化,什么字也認(rèn)不了,有學(xué)堂的老師,專門教你學(xué)知識;夜里,你不用像個鳥兒那樣,才在天黑的時候去找個地方歇息,而是有專門的房子可以居住。人住的房子里,通了水通了電,外面天氣再怎么惡劣,你在房子里都不會絲毫受到影響。還有,在你孤獨(dú)寂寞的時候,還可以在那寬大的房子里,找個女人建起一個家。有了女人,就能十個八個地生崽,成為一大家子人。平時,要是你還嫌孤獨(dú),想與這個那個聯(lián)系一下,坐在家中電話就能幫助你解決掉很多問題。要是還想與更遠(yuǎn)的地方聯(lián)系,了解他們的情況,就可以去上網(wǎng)。網(wǎng)上的東西可多了,誘惑力大著呢……”
木林森老人說到興奮處時,有些難掩心中的激動,他不但仔細(xì)觀察著秋陽此時的反應(yīng)——他想知道自己的講解是否能讓一個外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他看到秋陽的確受到了感染,而且還掃視了周圍一眼,逡巡的目光正好落到道旁一顆孤獨(dú)的桐梓樹與同樣是一棵孤獨(dú)的桑樹上。
“像桐梓樹與桑樹,在你們這兒我只見到過一棵一株,在陽世,卻滿山遍野都是。人們專門栽種它,桐梓樹的桐米可以拿來榨桐油點(diǎn)燈用,還可以拿來漆家具。桑樹的桑葉別拿來喂蠶,蠶吐絲,又可以織布……”
不知不覺間,作為聽者的秋陽有些心花怒放了,他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了陽世——那個他從不曾到過的世界,他分明已經(jīng)看到了那里的一切。
但他的心又一沉?!拔覀冞@兒從沒人栽種過它們,以致它們都成了純野生的品種。更沒人知道它們還有造福人類的用處?!?br />
“陽世是個值得一去的好地方。尤其是年輕人在那兒會有大作為的?!?br />
木林森老人最后一句總結(jié)的話,把秋陽的心說動了,都把他的心說癢起來了。
秋陽已沒心思再去找舍利了。如果它還是我的,就一定會回來的,他想。他心滿意足地朝家走。今天這一得一失,畢竟是收獲蠻大的。
二
回到那間山巖前的茅草屋里,秋陽有些悶悶不樂。
屋外凜冽的北風(fēng)在泥巴墻外咆哮,為引起他的注意,風(fēng)故意把山茅草吹得呼呼作響。在裂開了拳頭大小的墻壁縫里,它們有意把那里面的塵埃給揚(yáng)起來,為的是要干擾秋陽正在思考著的那個問題似的。
但它們失敗了。
此時的秋陽正在有意回味著剛從老人那里聽來的那句對他來說是最有用的話:“陽世是一個值得一去的好地方,尤其年輕人在那兒將大有作為”。他甚至也把木林森老人在說這句話時的舉止神態(tài),也給浮現(xiàn)出來了。
舍利突然不辭而別地走了,這使秋陽很有些孤獨(dú)。自從父母哥姐被一輛橫沖直撞的車子奪去了生命之后,他就成了孤兒,原來的住房也因此被惡人侵占去了,這處山巖下的茅棚就成了他唯一的家。有時每當(dāng)他傷心地想起往事時,舍利就靠攏他搖著尾巴。它故意在他的兩腿之間蹭來蹭去,弄得他只好把兩腿叉開,讓它在髂襠下面站崗放哨。他的襠部是個好位置,舍利常常完全放松地臥在那里,它的主人——秋陽——便用一只手梳理它的毛發(fā),要數(shù)他的五指在它的頭上摸來摸去地摸得最多。它則舒舒服服地拉長四肢,顯出極享受的樣子來。
整個白天,他只要一外出,舍利就會躲在房角一側(cè)看家——晚上又到那兒守夜。那地方地勢稍高些,又比較隱蔽,能窺見整個家的全貌。盡管他這個家里值錢的什么東西也沒有,有的都是些破銅爛鐵,在別人那里連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全是他撿破爛才撿回來的棄物。由于有舍利的忠誠守護(hù),一件也沒被別人弄走過。因此有舍利在,秋陽根本不用擔(dān)心家里的安全。像是經(jīng)過他倆分過了工似的——他主外,舍利主內(nèi)。其實(shí)他倆什么也沒明確過,全是默契使然。
沒有舍利的時間,秋陽感到空空蕩蕩,周圍靜得有些恐怖。白天借助太陽光或者自然天光,他的世界倒是還很亮堂,可夜幕一降臨,他住處的里和外就只有靠他自己去點(diǎn)亮了。
每天只要天一黑下來,他就會在舍利的引導(dǎo)下,去屋后的山坡上捉螢火蟲來發(fā)光——它們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分布在山坡上,形成如天空一樣的繁星。那個時候,誰說舍利不是在給他壯膽呢?他把螢火蟲聚攏來,裝在幾個透明的玻璃瓶里——它們聚攏的世界,被星星之火燎原成浩瀚的光的海洋。
他用它們點(diǎn)亮自己孤獨(dú)的夜晚。直到天亮了以后,他就把它們放出去,晚上又重新把它們捉回來。按他的想象,他消耗了它們一晚上的能量,第二天必要在大自然中去補(bǔ)充能量才是,不然它們會被抽空體能的。
現(xiàn)在,他只得透過窗前的紗簾,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沒被他捉回來的滿山遍野的螢火蟲了。它們?nèi)鋭拥纳碜?,讓他想到了它們沒被干擾的自由。在山的懷抱里,它們簡直是想串哪個門子就去串哪個門子,不然它們就不會時時聚在一起,時時又分散開來。
百無聊賴之際,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里如螢火蟲眨眼一樣閃現(xiàn)了一下。如果陽世真有如木爺爺說的那么美好,我干嘛不也到那邊去生活呢?
一股突然而至的冷風(fēng)使他打了一個寒顫。我去得了嗎?要丟下自己的整個家,尤其是丟下心愛的舍利,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陽世去,一旦去了大概就不可能一下子回來了……舍利怎么還不回來,它究竟去了哪兒,難道它要先我一步走了嗎?可我還沒決定呀,你干嘛就走了呢!出去玩也該回來了吧,至于跑那么遠(yuǎn)的路去,要一整天的時間嗎?鬼扯,昨天午后就有一段時間它不在家,不過那時間不長,很可能它出去是在探路,也許是找個地方冷靜地想想該不該出走吧!前天大前天好像它還很正常,就跟平常一樣。只是三四天前——是哪天,記不清了,它來蹭我的腿桿,我沒讓它蹭。這家伙,居然還生氣了呢!不會吧,我們可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呀。
秋陽在這種想入非非中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我說兄弟,你別光站在門口看嘛,就像一個人站在旱坡上,不能感知水里的溫度一樣,你不進(jìn)去又怎能知道陽世的好呢?來來來,那人急迫地要來拉他,他身后的人也要來順勢推他一把。他有些急了,忙跳開一步,迅速脫離了方才那個危機(jī)的境地,他們的陰謀沒有得逞。
在那個已是安全的地方上,秋陽不急不忙地說:“我說你們幾個就別忙乎了,要是我想去陽世,你們不拉不推,我也會主動去的。要是我不想去,你們弄來八抬大轎也休想抬動我!”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陰陽交界處的大門,陰界的門黑沉陰森,陽世的門紅漆謀面,透著陽光的溫度,兩道門在二三米開外處對峙著。在它們的身后,一邊是石墻砌成的堅(jiān)固堡壘,高高聳立;一邊是漏孔的鐵絲網(wǎng),粗狀有力,高得根本無法翻越。
第二天一大早,拿定主意的秋陽跨過了那道黑沉陰森的堡壘,不用吹灰之力就到了鐵絲網(wǎng)圍成的疆域。被突然閃現(xiàn)出來的人群嚇了一大跳。他們高呼:“秋陽,歡迎、歡迎……”著實(shí)令他心花怒放!
但很快他就為這個不著邊際的夢境而苦惱起來。
三
一連五天過去,舍利也沒現(xiàn)身。秋陽已顧不上找它了——茫茫陰界,哪兒會是它的落腳點(diǎn)呢?就像他自己,諾大的陰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微不足道。他每天都要到勒不娜斯海邊去撿廢品,換取些墓幣來維持自個兒的生活。聽說凡是剛到陰界來的人,第一站都會先到那兒去碰碰運(yùn)氣,相親和找工作,以及實(shí)現(xiàn)自己的發(fā)財(cái)夢……以前秋陽并不知道那些在人海里,他們各人的身份與目的,只是有次他去撿拾被他們踩在腳下的紙片時,聽到了兩人的低語。一個說你就一點(diǎn)兒也沒看出我這付相親的行頭?另一個搖搖頭,因此也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管他呢,我只管自己的事。能來這兒找到一份不是靠喝空氣過活的小工作就滿足了。至于其他的,我就閑事少管了。忽然,旁邊過來一個像從死人堆里才爬出來的人,欣喜地接過話題說,我在陽世就沒發(fā)過財(cái),剛來這個世界總得先做個發(fā)財(cái)夢不是?不然以后連機(jī)會都沒有了……兩人都白了那個意外出現(xiàn)的人一眼。發(fā)財(cái),你就做夢去吧,然后像躲瘟神樣地他們躲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