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爺爺和他的百草園(散文)
爺爺是個土郎中,看實病也看虛病。誰家大人跑肚拉稀,拉得臉色慘白,腰都直不起來。爺爺一副草藥下去,腹中頓覺舒服,下瀉便會止住。誰家孩子驚風(fēng),哭鬧不止,晝夜不停。爺爺慢慢走過去,在那頭頂撫摸撫摸,小孩子也就不哭了。這事看上去很是神奇。有人說,爺爺會按穴道,點中穴道小孩子也就不哭了。有人說爺爺身上有股仙氣,別說是小孩,就是大人精神不好又哭又鬧,舞著菜刀;只要爺爺沉著臉走過去,那人就會咣當(dāng)扔掉菜刀,瞬間安靜下來不再哭鬧。故而方圓幾十里,人們見了我爺爺都稱之為“老先生”,很是尊重。
爺爺婚結(jié)得早,孩子生得多。三個兒子四個姑娘,幾乎全靠他一個人來養(yǎng)活。那時候國家窮,農(nóng)村更窮。為了養(yǎng)家糊口,爺爺就成天價騎著黑毛驢四處奔走。驢背上放個褡褳,褡褳里鼓鼓囊囊的全是草藥、成藥,又是藥面,又是藥丸,又是藥膏。爺爺頭頂謝得早,胡子卻極其繁茂。坐在驢背上,小風(fēng)一吹胡子飄飄,頗似神話里的張果老。
不過爺爺受人尊重,不光是因為會看實病會看虛病,更是因為有氣度有德行。雖然孩子多負(fù)擔(dān)重,可每每給人診脈看病,留下一大堆藥,收的錢卻很少。奶奶埋怨說:“干嘛不多收一點,也好給孩子買點米買點面?!睜敔斦f:“人家得了病,本來就很困難,哪能多要錢。”若是遇見特別困難的,干脆就不收錢。人家扯著胳膊不讓走,非要留下來吃頓飯。爺爺就說:“我吃一個窩窩,你們就少吃一個窩窩?!彬T上毛驢,嘚嘚嘚地走了。
我的老家靜臥在大沙荒里,地廣人稀。平地上,有許多沙土崗子兀自突起?;幕牡厣╇s樹和野草,百年以來,并未有鐵犁和鋤頭前去打擾,草木極其豐茂。茅草、蘆草、節(jié)節(jié)草,白蒿、青蒿、豬毛蒿……在別人眼里,這些東西只能放羊喂牛而已??稍跔敔斞劾?,它們皆是好東西,皆值得珍惜。
爺爺除了診脈看病,就是挎著柳條籃子在荒野中獨行。一把月牙狀的鐮刀,一把牛耳狀的小鏟。春天里,挖紫花地丁之草;夏天里,割紅花益母之莖;秋天里,采黃花決明之種。何為草,何為藥,哪種草藥在哪個時節(jié)采擷,爺爺都有他自己的章法,從不亂采亂挖。且取之有度,用之有數(shù),絕不貪得無厭,唯恐?jǐn)嗔诉@寶貴的資源。若是有誰家的孩子,摘了蒲公英的花滿頭亂插,采了野枸杞的果滿天亂撒,爺爺就有些心疼,斥責(zé)道:“老天爺把好東西賞賜給咱,可不能糟踐?!?br />
改革之后,大興荒地開發(fā),土地承包。老家的大片荒草地被鏟車推平,被拖拉機翻耕,種上了麥子、棒子、棉花、花生?;蚀蟀汛蟀训厝?,農(nóng)藥大桶大桶地噴,那些草藥也就大大稀少。澤漆、地錦、益母草,蘿藦、蒼耳、茵陳蒿,寥若晨星,很難找到。爺爺心疼得不行,望著那黑煙滾滾的拖拉機,急得直跺腳。
幸喜,村子西北還有一片沙土崗子沒有毀掉,依然野草繁茂,雞飛兔跑。爺爺就找到村支書說:“那片荒地我承包了,多少錢你說個價格?!敝鴧s說:“人家四虎子早就打算承包,一畝地二十塊錢,一年上交一千元?!睜敔斦f:“我給你一千二百元,你自個掂量著辦。”支書還是皺眉搖頭的,為難說:“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大隊和四虎子已經(jīng)談妥了。”爺爺說:“那我給你一千五百,這年頭不是都愛搞競拍?!币姞敔?shù)膬r格出得如此之高,支書也就瞇著眼笑了。開完村民會,就簽了合同按了手印。
那年月,從開春忙活到秋后,一個家庭能劃拉三千塊錢就算是富戶,一千五百塊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父母都埋怨?fàn)敔斕?。幾十畝沙土崗子漏肥漏水的,能有多少收入。七高八低不平坦,種小麥無法灌溉;種棉花,那棉桃比冬棗都小。母親賭氣說:“干脆放羊放驢算了!”爺爺臉蛋子一沉說:“這五十畝地是我自個的,就讓它長草,就讓它荒著?!?br />
之后,爺爺就四處搜集草藥種子,趁著春夏雨水多,在那沙土崗子上撒播。種子不易繁殖的,他就把根挖下來,一棵一棵地栽,就像在園子里精心管理他的蔬菜。每日扛著鋤頭彎著腰,清除那些瘋長的狗牙根和葎草。像呵護(hù)孩子一樣,呵護(hù)他愛惜的草藥。汗水無聲地落在泥土上,滋潤得蒲公英金黃,滋潤得杜仲樹茁壯。每一粒種子發(fā)芽,都會讓爺爺欣喜;每一棵藥草開花,都會讓爺爺愛惜。春天里地丁花開了,斜坡上一片一片高雅的紫色。夏天里丹參花開了,林蔭里又是一片一片高雅的紫色。小薊的花朵是毛絨絨的,曼陀羅的花朵是喇叭狀的。甘草伸展著油綠的羽狀的復(fù)葉,青蒿散發(fā)著濃郁的特殊的香氣。野草間有長蟲蛻下的皮,樹枝上有知了蛻下的皮。有蝴蝶翩翩地飛來飛去,有蟈蟈唱著動聽的歌曲。
那里是爺爺辛勤耕耘的百草園,也是我小時候流連忘返的樂園。每到暑假或者星期天,我都會扔下書包,往那園子里跑。大口大口吸吮,野花野草的味道。躺在樹蔭下,聆聽蟬和蟈蟈的鳴叫。有時追著蝴蝶胡亂地跑,胡亂地跳。有時安靜地跟在爺爺身邊,看他如何采藥。爺爺很耐心地教我識別紫花地丁和甜地丁,講解節(jié)節(jié)草和問荊草有什么不同,生地黃和熟地黃各有什么作用。而喜歡花花草草的我,好奇心很強的我,也是歪著小腦瓜認(rèn)真傾聽著。
那原本平淡無奇的,普普通通的東西,只要你喜歡它,只要你研究它,它也就是神奇的,充滿奧妙的了。割草時小手被鐮刀劃破了,摘幾片小薊的葉子揉碎,擠出汁水敷在傷口上,那血就不往外流淌了,且傷口很快就會愈合。誰家老人得了氣管炎咳得厲害,吃鴨梨喝糖漿皆不管用。你采些洋金花曬干揉碎,用紙條那么一卷,讓他吸兩口咳嗽便會鎮(zhèn)住,嗓子便會舒坦。誰家孩子爬樹跳墻腳踝扭傷,捋些杜仲葉子熬水,熱乎乎地泡一泡燙一燙,那紅腫處不久便會恢復(fù)正常。凡此種種,皆令我感覺神奇,感覺家鄉(xiāng)的野花野草,皆是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當(dāng)我忽閃著眼睛,擺弄那些花花草草的時候,爺爺就會慈愛地望著我,輕輕撫摸我的腦殼。我甚至從爺爺慈祥的眼神里,察覺到了一種期盼。期盼著我喜愛中醫(yī)中藥,像他一樣診脈針灸,給病人解除疼痛和苦惱。可那年月,西醫(yī)盛行獨霸一天,中醫(yī)中藥就不怎么受待見。找爺爺看病的人日益減少,門庭冷落,藥鋪寂寥。甚至有年輕人奚落爺爺說:“你還鼓搗那藥園子干什么,也學(xué)學(xué)打針輸液算了?!睔獾脿敔敽佣剂⒘似饋?,高高舉起銅鍋玉嘴的竹煙袋。那年輕人也就嘻嘻笑著,一溜煙跑了。
父親見我整天價泡在藥園子里,就斥責(zé)說:“荒草野地的有什么好?抓緊學(xué)習(xí)功課,考個中專,考個大學(xué)什么的?!敝?,我就漸漸疏遠(yuǎn)了爺爺?shù)膱@子,漸漸疏遠(yuǎn)了那些野花野草。不能幫著爺爺去鋤地,去澆水,或者和爺爺坐在樹蔭下,望著那些紫色的、粉色的、黃色的野花。爺爺和他的百草園,也就變得愈發(fā)孤單。除了陽光、白云和藍(lán)天,極少有別人走進(jìn)爺爺?shù)陌俨輬@。朝陽下,爺爺佝僂著背在園子里除草;夕陽下,爺爺彎曲著腰在園子里疏苗。斜斜的光線,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深深地印在草地上,印在樹干上,印在那片他珍愛的土地上。那種孤獨而溫馨的形象,數(shù)十年來,一直是我內(nèi)心深處隱隱的傷。
八十六歲那年,爺爺走了。他靜靜地躺在土炕上,身上似乎散發(fā)著草藥的甜香。他把眼睛慢慢合上,慢慢遮住了那眼中的遺憾和憂傷。那些藥書,泛著歲月的枯黃;那些銀針,閃著太陽的光芒。漆皮斑駁的藥廚里,那些熟地黃并未死去,那些杜仲皮并未死去。它們依然充滿著生機,飽含著淚滴,目送爺爺躺在棺槨中遠(yuǎn)去。
爺爺走后,他的百草園也就被父親鏟平,打上了機井,種上了莊稼。一棵棵杜仲咯吱吱倒下,一棵棵茱萸咯吱吱倒下。再也不見了那些地丁花,再也不見了那些丹參花。再看不見爺爺那花白的胡子,再也聽不見爺爺那溫暖的話。密密麻麻的莊稼和機器的轟鳴,掩蓋了爺爺蹣跚的腳步和孤單的背影。
但我想,爺爺一定還活在天上。白天坐在太陽里取暖,夜晚坐在月亮里納涼。那天堂之上,定然有一塊土地是玉皇賞賜給爺爺?shù)?。爺爺在哪里翻地澆水,鋤草提苗。皺紋里滿是天堂的光輝,衣褶里滿是草藥的味道。蒼耳翠綠,決明開花,蘿藦藤牽著樹枝蓬勃地往上攀爬。這生機勃勃的園子是爺爺?shù)?,也同樣屬于凡塵的我們。開花吐葉,連綿不絕。治病救人,國之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