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哥哥在河北鹽山“慶云中學(xué)”讀高一。周五那天，他放學(xué)回家，看到媽媽抽出布腰帶把自己的頭勒緊，不停地在炕上滾來滾去。哥哥知道媽媽頭疼病犯了，他看到很心疼。他跑上前，扶住媽媽，非要明天陪媽媽去大醫(yī)院看看。媽媽以前曾去村里和鄉(xiāng)鎮(zhèn)上的診所都看過大夫，吃了藥當(dāng)時緩解過后還是頭疼?？墒菋寢屗奶刍ㄥX，說自己是老毛病了死不了人，說啥也不去。
　　 爸爸說，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給我媽媽看病。爸爸說：“咱家您三爺爺家在北鎮(zhèn)（現(xiàn)在的濱州）大城市。那邊醫(yī)療條件比咱鄉(xiāng)下鎮(zhèn)上的醫(yī)療條件好，而且您嬸嬸還是“濱州醫(yī)?！崩锏慕淌?。這幾天我跟生產(chǎn)隊隊長請幾天假，去陪您媽媽到北鎮(zhèn)大醫(yī)院看大夫?！备绺缢麍?zhí)意要陪媽媽去，不用爸爸請假，一家老小還得指著爸爸這一位壯勞力掙工分養(yǎng)著呢。哥哥說：“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是個大小伙子了，還是我陪媽媽去吧。我怕后天周末回不來，我今天先寫個請假條，讓我同學(xué)給我班主任老師捎去。”三人爭辯著，爸爸媽媽拗不過哥哥，還是決定明天哥哥陪媽媽去看病。
　　 晚上，爸爸拿出三爺爺最近郵寄來的信封和給媽媽看病的錢放在一起，遞給哥哥，千叮嚀萬囑咐一萬個不放心。哥哥接過來放在衣服最里層，媽媽給他特意縫的口袋里。他接的不僅僅是給媽媽治病的錢，而是爸爸的重托和全家人的期盼。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哥哥騎著大架子自行車馱著媽媽，從我家去反劉河堤，奔十五公里外的鹽山慶云鎮(zhèn)汽車站。那個年代交通并不發(fā)達(dá)，農(nóng)家最先進(jìn)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走到半路上車胎被扎了，正巧王信村有家補(bǔ)胎的，讓修車師傅給補(bǔ)上。哥哥擔(dān)心耽誤了時間誤點，焦急地騎著大架子自行車，兩腳使勁蹬著兩個車蹬子馱著媽媽趕路。到了鹽山慶云鎮(zhèn)車站，去售票口買票。售票員說，去北鎮(zhèn)的過路大客車走了，剛走了有幾分鐘。媽媽說咱們回去吧！哥哥執(zhí)意要追“大客車”。哥哥對媽媽說：“大客車到下一站得進(jìn)站等旅客再發(fā)車，這段時間我們能追上。下一站到山東慶云要追不上，無棣站也能追上?！?br />　　 當(dāng)時哥哥年輕不服氣，也是為了給媽媽早點看好病。兩個輪的大架子自行車還馱著人，怎么能追上四個輪的大客車呢？到了無棣車站，通往北鎮(zhèn)的大客車也是剛出發(fā)不到十分鐘。這時正是秋天，哥哥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媽媽看到哥哥滿頭大汗?jié)M臉通紅心疼地說：“濤兒咱不去了，旅途遙遠(yuǎn)已經(jīng)晌午了，咱們走了不到五十公里。到北鎮(zhèn)您三爺爺家，還有六七十公里的路呢?！?br />　　 哥哥執(zhí)意要去，媽媽拗不過哥哥只好和他繼續(xù)趕路。哥哥騎著大架子自行車，馱著媽媽到了馮家洼（現(xiàn)在的馮家），看路邊一個“馮家茶館”。媽媽說，歇歇喝完水再走吧。哥哥把自行車依靠在路旁一顆大柳樹上。哥哥早已口干舌燥，饑渴難耐。走上前和賣水的打招呼，只見開茶館的是兩位六十多歲的夫婦。老先生長得慈眉善目，幾張桌子幾條板凳，一壺水一毛錢（一角）。哥哥和媽媽坐在板凳上，老先生給上來了一壺茶水要給倒水，哥哥接過老先生的茶壺非要自己倒。哥哥給媽媽先倒一碗茶，然后又給自己倒一碗。涼一小會兒，哥咕咚咕咚一碗茶水一口氣喝完了。老先生看著我哥哥唇焦口燥一定是渴極了，又拿來兩個碗倒上茶水涼上。
　　 “小伙子慢點喝，你們?nèi)ツ睦锢霞夷睦锶税?？”哥哥說：“俺是從河北鹽山付孫村來的，到北鎮(zhèn)去給俺媽媽看病”。老先生聽了頓時感覺有一種親近感，老先生對我們老家那地方很熟悉。他年輕時曾在樂陵三間堂集鎮(zhèn)上租一門臉，做過幾年修自行車生意，認(rèn)識那附近村不少人。樂陵三間堂距我們村只有兩公里，它屬于山東最北部。而我們村則屬于河北最南部，兩地是河北與山東的交界處，只有一河之隔。老先生說：“付孫村有我一位莫逆之交的老朋友好兄弟，不知你們是不是認(rèn)識？他的名字：付之太”。哥哥聽到這熟悉又親切的名字非常激動就說：“那是俺爺爺?。≡瓉砟桶碃敔斒呛门笥寻?！老先生那俺應(yīng)該喊你一聲爺爺??！”
　　 媽媽眼里瞬間噙滿了淚水她說：“大爺俺公爹去世已十五年了，他生前經(jīng)常提起您的名字，說您倆是生死兄弟，原來您就是馮家洼的馮國臣大爺啊”。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啊！馮爺爺不但沒要茶水錢非要留媽媽和哥哥住下，馮奶奶趕緊忙著要出去買菜做飯。馮奶奶拉著媽媽的手，馮爺爺拽著哥哥的自行車。馮爺爺馮奶奶非要讓媽媽和哥哥歇一宿，坐明天的大客車去北鎮(zhèn)。媽媽和哥哥，謝絕了馮爺爺奶奶的挽留。告別了馮爺爺奶奶，繼續(xù)趕路。這份情誼媽媽和哥哥至今記憶猶新，永生難忘。
　　 哥哥騎著大架子自行車，馱著媽媽繼續(xù)往北鎮(zhèn)方向走。其實哥哥早就饑腸轆轆，但他只有一個心愿，盡快到北鎮(zhèn)，盡快給媽媽看大夫，盡快讓媽媽好起來。他回想著這些年媽媽除了下地勞動，每天起早貪黑、紡線織布、納鞋底給我們縫補(bǔ)衣服。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寒冬還是刮風(fēng)下雪，媽媽每天就像是一個陀螺一樣，早早起來給我們做飯。做熟了飯，喊起我們來吃飯上學(xué)去。為了供我們姐弟四人上學(xué)，媽媽省吃儉用自己吃山芋面的窩頭，讓我們吃玉米面窩頭，她吃不上穿不上。媽媽的身體累垮了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去年的秋后刨山芋，生產(chǎn)隊分山芋的時候，爸爸去商河賣小豬仔了。媽媽自己用麻袋往家背山芋，路過一條水溝，溝里的水不多了，可是坡度很大。媽媽背著山芋往岸上爬，眼看快要爬上岸來的時候，媽媽腳下不慎一滑，連人帶半麻袋山芋都滾落到溝里。媽媽渾身都是泥水，她爬起來把山芋從溝里一塊一塊澇出來，然后又爬上岸把山芋背回家。媽媽一趟一趟把山芋背回家，院子里幾百塊山芋堆積著，那是全家人的口糧。從此后，媽媽落下了頭疼的毛病……
　　 哥哥想起這些年，媽媽受的苦受的累，眼淚止不住往下流。這時夕陽將要落山了，天空霧蒙蒙的。哥哥的汗水和淚水順著臉頰直流，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媽媽非常心疼，就拿出自己的手絹，給哥哥擦汗。媽媽說：“濤兒咱們找個地方坐坐歇歇再走吧，你看看你渾身的汗水你太累啦，一天也沒吃東西了，你太小??！別把你累壞了?。　?br />　　 哥哥說：“媽媽我一點也不累，我長這么大還沒去過大城市呢？也沒見過北鎮(zhèn)是啥樣的。我不餓早晨吃撐了。咱今天晚上到了北鎮(zhèn)三爺爺家，明天就能去北鎮(zhèn)大醫(yī)院給你看好病了。只要媽媽不覺得累就行，你看越來越離北鎮(zhèn)近了?！逼鋵嵏绺缫浑p稚嫩的手，長時間使勁攥著車“把”都已磨出了血泡。兩條小腿和兩只腳腫得發(fā)脹，兩個大腿根也被自行車座子磨出了血印，疼痛難耐。
　　 夜幕降臨，路上不時有過路的貨車，已不見有騎自行車的人也沒有路燈。哥哥精疲力盡，兩腳蹬著自行車蹬子借著月光，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往前走。不知又騎了多少公里，哇！古北水鎮(zhèn)這座古城就在眼前，夜幕下的北鎮(zhèn)這座美麗的城市，它有一種寧靜祥和的美，給人一種寧靜致遠(yuǎn)的感覺，讓人心曠神怡。高樓林立，燈火輝煌，仿佛是一副美麗的水彩畫令人神往?？墒歉绺缫延行臒o力欣賞這座古城，他一心想著盡快找到三爺爺三奶奶家。
　　 哥哥和媽媽進(jìn)城一邊吃力地走著，一邊打聽三爺爺家信封上的地址“北鎮(zhèn)化肥廠家屬院”。來到三爺爺家門口，媽媽上前敲了敲門，三爺爺三奶奶，姑姑叔叔嬸嬸都在家，都迎了出來，一家人又驚又喜。三奶奶問，這是從哪里來??？怎么還推著自行車？叔叔接過哥哥的自行車，哥哥這時的身體透支到了極點，已經(jīng)全身無力了，兩手撒開自行車“把”頓時暈厥了過去。人們趕緊把哥哥抬進(jìn)屋去，哥哥渾身上下衣服好像從水里剛撈出來似的，頭發(fā)上的汗水和臉頰的汗水一直流。嬸嬸忙給哥哥掐人中，叔叔趕緊端一碗水來給哥哥喝下。媽媽嚇得哭喊著：“濤兒快醒醒啊！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的?！?br />　　 嬸嬸說不要害怕他是累的，哥哥不一會兒蘇醒過來了，慢慢睜開眼一看這是哪里？這是到三爺爺三奶奶家里了嗎？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夢里呢？他太累了，一會兒又睡著了。
　　 哥哥他才十七歲啊，騎著大架子自行車馱著媽媽一天饑腸轆轆，整整從黎明到傍晚十幾個小時??！就是一個大人也難以做到，這是何等的毅力。三爺爺三奶奶滿含熱淚，忙著做飯，三奶奶給我媽媽和哥哥一人煮了一大碗熱乎乎的雞蛋面。三奶奶把我哥哥喊醒，哥哥吃力地爬起來，狼吞虎咽幾口把面吃完，三奶奶又給哥哥拿來了饅頭。吃完飯后，哥哥和媽媽都感覺輕松了許多。三奶奶看著我媽媽，進(jìn)了屋頭上還圍著頭巾。問這是咋回事啊？媽媽頭疼病好長時間了，不敢摘下頭巾，在家里吃偏方也讓人扎針，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這次就是來看頭疼病的。三爺爺三奶奶和姑姑叔叔及嬸嬸都說，怎么不早來呢？
　　 第二天早晨，三爺爺讓叔叔嬸嬸帶我媽媽去醫(yī)院先看病，讓哥哥在家歇歇。哥哥非要陪著媽媽一起去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嬸嬸給我媽找了一個她認(rèn)識的腦科專家大夫。測血壓拍片做腦電圖，把頭部及身體檢查了一個遍。哥哥非常擔(dān)心媽媽，他對那主治專家說：“大夫俺媽媽的病能治好嗎？要是俺媽媽需要輸血或換身上的啥零件摘我的，我都能給媽媽。俺家里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最小的弟弟才十歲，他們沒有我行，可是不能沒有媽媽呀！”哥哥邊說邊哭，這時叔叔把藥費(fèi)早已交上，他拿著片子和腦電圖交給大夫，大夫看完了腦電圖和片子，鎮(zhèn)定地說：“小伙子您媽媽沒有啥大病，放心吧。主要是她精神壓力比較大，作息時間不規(guī)律，勞動強(qiáng)度大，腦子供血不足熬夜等造成的頭疼。我給她開點藥吃了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就會好的，你別害怕，小小年紀(jì)這份孝心真難得?！备绺缏犃T大夫的話，眼里還流著眼淚，立馬雨轉(zhuǎn)晴了。
　　 從醫(yī)院回到三爺爺三奶奶家，三爺爺三奶奶聽說我媽媽沒大事，高興極了。非要留我媽媽多住幾天，三爺爺已經(jīng)買老母雞家來，三奶奶非要燉老母雞給媽媽吃。正好是周六，叔叔嬸嬸姑姑們忙活著做飯。三奶奶還買來了面包糖塊，鍋里還有煮的雞蛋，那種濃濃的親情無法言表。
　　 媽媽和哥哥吃罷飯非要回家，哥哥說自己睡了一夜，身上的體能全部恢復(fù)了。有用不完的力氣，說著還掄了掄胳膊伸了伸腿，故意做給三爺爺三奶奶看。媽媽說不能耽誤哥哥上學(xué)。媽媽還惦記著我和兩個弟弟能不能吃上飯。昨天媽媽和哥哥出發(fā)時，爸爸說看完病早點回來。他的心始終還懸著呢！
　　 頃刻間，多年久別重逢的親人們相見那種濃濃的親情，那些還沒來得及訴說的千言萬語交織在一起。今天親人們離別，仿佛時間都凝固了。三爺爺三奶奶兩人拉著我媽媽的手，難舍難分的情感在心中涌動。三爺爺三奶奶再三囑咐我媽媽，回家后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他們讓我叔叔把我媽媽送到車站，媽媽她一人坐車，回到鹽山慶云鎮(zhèn)車站等著哥哥。哥哥一人騎大架子自行車回去，到河北鹽山慶云鎮(zhèn)車站兩人打?qū)︻^。然后，哥哥再騎大架子自行車馱著媽媽回家。時間不等人，叔叔給我媽媽買上車票，媽媽順利地坐上了回家的大客車。
　　 哥哥推起大架子自行車，三爺爺三奶奶眼里噙滿了淚花，他們是心疼我哥哥，惦記我媽媽，那份血濃于水的情感可想而知。三奶奶給哥哥包裹上了幾個煮熟的雞蛋，帶上兩個大面包，一袋塊糖，還有兩瓶子水。囑咐哥哥路上餓了，就吃面包和雞蛋，糖塊是給我和兩個弟弟帶的。三爺爺和三奶奶還有叔叔和嬸嬸以及姑姑一家人，一直目送到看不到我哥哥的影子。
　　 回家的路上，哥哥別樣的心情。他騎著大架子自行車，在柏油馬路上，用現(xiàn)在的比喻就像開著小轎車一樣。即像賽車運(yùn)動員又像一匹飛馳的駿馬。他忘了身上的傷疼，身心一點也不覺疲憊，仿佛回家的路比來時的路縮短了似的。媽媽的病，在哥心頭好像一塊大石頭一下被搬走了。一路上他思緒萬千，三爺爺三奶奶給帶的面包別說沒吃過，生長在農(nóng)村的孩子長這么大見都沒有見過。哥哥想回去把面包一個掰成三瓣，分給我和兩個弟弟吃，另一個再掰成三瓣分給奶奶爸爸和媽媽嘗嘗。從袋子外邊聞著面包可香啦！路上餓了自己吃三奶奶給煮的雞蛋，哥哥邊想邊咽著口水。不知不覺從北鎮(zhèn)出發(fā)兩腳沒離開腳蹬板，前邊就是馮家洼了。
　　 哥哥想到來時馮爺爺馮奶奶很擔(dān)心媽媽的病情，由于時間關(guān)系匆匆告別二老，都說后會有期，有期是何期呢？哥哥想再去馮爺爺奶奶茶館里再看看二老。想到這里，哥哥的雙腳蹬著腳蹬板就像踏著風(fēng)火輪，不一會兒來到了馮爺爺馮奶奶的茶館里。馮爺爺馮奶奶見到我哥哥第一句話就問：“你媽媽病情怎樣”？哥哥原原本本，把媽媽去醫(yī)院看大夫的經(jīng)過告訴了馮爺爺馮奶奶。二老聽了臉上露出了笑容。哥哥拿出了路上三爺爺三奶奶給帶的那兩個面包，遞到馮爺爺手里。說：“馮爺爺這是給您和奶奶的一點心意?！倍险f啥不要，哥哥說，不要面包我就給您們茶水錢。馮爺爺接過面包說：“你這孩子像您爺爺生前一樣的脾氣，要是您爺爺現(xiàn)在健在該多好??！”說著眼圈紅了。
　　 哥哥和馮爺爺馮奶奶惜別，來到了鹽山慶云鎮(zhèn)車站接著媽媽回到了家。媽媽和哥哥回到家，全家人皆大歡喜。
　　 媽媽這次看病回來，病情明顯好了一多半。她的精神壓力也小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說，我們姐弟四人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好日子在后頭，健健康康快快樂樂最重要。
　　 爸爸對哥哥這次“北鎮(zhèn)”給媽媽看病一行，所做的一切即心疼又驕傲。他情不自禁的給哥哥一個大大的擁抱。他長大了，他覺得他的大兒子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凶訚h了。在他身上看到了擔(dān)當(dāng)和孝道。而哥哥在我們姐弟三人心目中，他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一位好榜樣。媽媽的健康比吃糖塊心里還甜，有爸有媽才有幸福的家。
　　 周一一早，哥哥高高興興回學(xué)校上學(xué)了。一個月后，媽媽容光煥發(fā)，身心完全康復(fù)。
　　
　　 2024年11月于天津
　　 付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