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北京河北行小事記(散文)
◎你坐鎮(zhèn)值班室
在昌平的北京蒙醫(yī)康復醫(yī)院等待就診,兩部手機和充電寶都沒電了,附近也沒有付費充電的攤點,掛號,付款都需要手機,關閉了手機,就像銀行關門。
腆著臉跟門衛(wèi)大爺請求解決。就診的院子里,車滿為患,大爺忙于疏導,滿頭汗水。我只能待他空閑再麻煩吧。昌平的冬天也瘦了,樹葉飄飛,行道樹褪去了綠裝,大爺消瘦的樣子,跟昌平的秋冬沒兩樣。寬大的保安服,明顯大材小用了??创鬆斂臻e了,我急忙舉著手機,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走近我,熱情地指著三十米外的屋子說道:“去我的值班室,今天你坐鎮(zhèn)值班室!”他做一個插上電源的動作。
準備的懇求語言,都作廢了,一句也沒用得上,事就解決了。
一張桌子,一張床,后房間是儲物間兼灶間。墻上掛著兩個插座。插上充電器,手機亮著,大爺也進屋了。
“收費吧。”這不是一個問題,我是想讓大爺說個價。
“你幫我值班,兩清了?!贝鬆斝ξ卣f。很多時候,人與人相遇,并非都是朋友親人,更多的是萍水相逢,彼此陌生,或有求于人,或希望對方理解,簡單地說,就是希望對方給一個臺階,這個臺階就是理解對方的語言,語言是平衡關系的利器,舍得給出,風平浪靜,甚至一語化尷尬,解恩怨。在我們膠東有句俗語叫“順坡下驢”,就是讓人不要一個勁地把驢子往山坡趕,都是一個意思。
閑聊起來,大爺是張家口人,原來比我還小一歲,已經退休,因為要為兒子買房還貸,獨自跑幾百里,落腳于此,干起了保安。他很知足,十幾年的房貸全部由他代為償還,兒子可以安心養(yǎng)家。
我說還是有些壓力的,張弟頗有感觸地告訴我,壓力比艱難好,我們都是從苦日子走來的人,一比較,心底就亮堂了,遇到這個社會,起碼有地方掙錢……
是啊,一個城市的好,在普通人看來,不一定是城市面貌的漂亮,更重要的是養(yǎng)人,能夠讓人比較體面地活著。
我問他,看門單調勞累吧?也夸他的心思好。
他說,來醫(yī)院的都是看病的人,心中有著這樣那樣的難處,看門的要讓人家快樂,別在我這就成了一道關卡。
擁有讓別人快樂的能力,并非手中需要多大的權力,需要的卻是一顆善于理解別人的心。
屋內的暖氣漾漾的,他拿出紙杯,為我倒上一杯茶。
突然想起臨行時朋友送給我的一個“茶包”,急忙打開后備箱,作為見面禮。
坐鎮(zhèn)一小時,我們居然成了朋友,以哥弟相稱。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相見,但我永遠記得,在昌平還有一個熱情待我的張弟。
◎一個城,兩個成語
穿過河北的邯鄲、保定,直奔石家莊的正定縣城去。20幾年前,曾在正定落腳,未能好好欣賞這座千年古城,總是遺憾。
車行穿過正定古城墻下的“迎旭門”,必須慢下來,真?zhèn)€是“一步一景”,放過欣賞都是錯誤。夕陽打在城門上,一道金光,似從遠古而來。順著古色的城墻而行,“順路”兩個字讓我停下了,此時,華燈初上,左側的城墻上漸次點亮了城燈,雖目不能極遠,但仿佛覺得一座城就這樣一瞬間被燈火圈住了,我再也逃不出這種“光速”。
遠行的人,遇到“順路”的字,仿佛就是一個人站在路邊給我祝福,多么吉利,好,就借這家店名的吉言吧。
店內一幅木刻的《順路驢肉賦》惹眼,先拍照,再從頭至尾默讀,一句“莫舍順路驢肉香”,把我勸住了。
應該是老板模樣的男子,湊到我身邊,陪我看賦文。我試探問,“順路驢肉”成了正定的成語了吧?他雙手攥住了我的手道:“你是一個最懂得正定順路驢肉的食客!”
是的,河北的驢肉好吃,首選正定驢肉,因為正宗。曾經并未有什么飯館經營場所,食客想吃了,眼往路邊一瞥,就有驢肉攤點在賣,故名。仔細琢磨,這順路驢肉有著方便快捷,頗接地氣的意思,親切,地道,躲不開的香氣,這是“順路驢肉”作為“成語”的內涵。美食用不著尋尋覓覓,順路便遇見。
老板跟我講起順路驢肉的好,我說你挑最特色的說,我耐不住店里的驢肉香了。
他也干脆,問我道,我們養(yǎng)的家禽牲畜,雞鴨鵝,豬羊牛,哪一樣不得病,預防瘟疫,是飼養(yǎng)時必須謹慎的,你聽說驢子會得病的么?驢子對瘟疫有著極強的耐受力。驢肉可放心吃。哦,驢子性情溫順,而抗病能力超強。真的是令人刮目!也是啊,作為人,肝火旺盛,是百病潛入的條件。
老板得知我要在正定游覽,便推介一定要看看木塔,了解一個成語的出處。
原來是“偷梁換柱”這個成語,就出自正定。據《宋史》之《方伎傳》記載,北宋時期有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僧人叫懷丙,因修葺真定府的十三層木塔,而使用了這種工程技術。當時塔身傾斜,很多工匠束手無策,懷丙出了個主意,將梁換下做了柱子,撤下那段已經損壞的柱子,使得木塔復原如初。
其實,這個成語里的“偷”字,原來是“托”或“抽”字,因為音近而訛傳,于是有了今天的成語。這個成語,于今已經演變成貶義,人們早就忽略了它的原本意義。
一座古城,誕生了一個成語,已經是古老文化沉淀的結果,不能不為之生敬。
偷梁換柱,又是“三十六計”之一。這就存疑了。語源于南北朝時期,正式給名的是在明清時期,這就好理解了。中華文化的不斷派生衍生,體現(xiàn)了源源不斷的特色。
我拜驢肉店老板為師,學了兩個成語。人們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要說,讀兩個成語要順路。
就上一屜驢肉包吧。店主的妻子比劃著驢肉包的大小,我做出這個決定,還點了兩個驢肉炒菜。一屜包子上桌,令人吃驚,也很難堪。怎么吃得下!店主之妻見我為難,站在桌邊笑,我膽怯地說,能不能只要四個?人家只一個“行”字,四個驢肉包盛盤。
我明白,要在別處,若是點了,那就沒有退餐的理由了,百言難辯。在店家心中,給人以隨和與主隨客便要比賣出一屜包子更重要,意義更大。眼前的利益,往往被很多人關注,不肯放下,而有長遠眼光的人,不會計較一屜包子是否賣出去。我更知道,這一生可能再難前往“順路驢肉店”,但店主留給我的美好印象,是最難忘的。
第二天早晨,我想跟店主告別,店門關著,只有“順路”兩個字還在眨眼,哦,這是給我送行?!白D阋宦讽橈L”的話,響在耳邊。
◎饸饹和燒麥
不吃地方小吃,就是和美好、美味擦肩而過。我骨子里接受這個理念,從正定的“榮國府”景點走出來,就被一家飯館的女子拉進飯館,女人半白的頭發(fā),顯然不屬于美女之列,但她的一句話讓我打消了走開的念頭。她說,十二釵都喜歡燒麥。我來不及考證,但這種文化,讓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饸饹,不像拉面是拉出來的,而是借助漏孔用杠桿擠壓出來的。材料是蕎麥,屬于北方流行美食。
我喜歡盛饸饹面的大碗,算是青花瓷式樣,窄底,敞口,看著大碗,我不知怎樣用大小來形容了,簡直就是一口小鍋(口徑大約30公分),鍋的大小論“印”,起碼是四五印。
我一下子就覺出了熱情和大方,我這樣形容,并非妄言,若面不夠,可以隨便加,吃飽為止。
燒麥,看籠屜里的燒麥,就像一朵朵氤氳著霧氣的白色花朵,燒麥就是一種包子,在膠東,有句話說,包子好不在褶上。正定的燒麥卻就是要講究多褶好看。細膩的褶皺,就像花瓣兒微啟,似在和我說話。食欲就這樣被充分調動起來了,可人家是論籠屜賣的。
老板娘看到我沮喪地轉身離開,便在后面跟我說,想吃幾個都行!
河北人,真是心理學家,一下子就懂了我。“先來兩個,不夠再上!”這話樸實無華,我有了如家的感覺。
燒麥別名“鬼蓬頭”,是因頂端蓬松束折如花,我不知有沒有一種花叫這個名字,感覺那么神秘。據說這種面食,元末明初盛行于北京,被正定發(fā)揚光大。觀其形,仿若石榴,潔白晶瑩,餡兒鼓鼓囊囊的,面皮輕薄,肉色和湯汁隱約可見,輕咬一口,呲溜一股湯水溢出,鮮味盈鼻。
老板娘端著一屜燒麥在等著我,我再來四只吧,老板娘開心地笑著說,就是嘛,山東大漢,景陽岡喝酒八碗不過崗,正定燒麥也最好湊上八個……
8,真是一個好數(shù)字,不能不接受。想起宋元話本《快嘴李翠蓮記》里的一句唱詞“燒麥、匾食有何難列了”,吃上了燒麥,還有“匾食”不知何物,人生總有遺憾,有些遺憾,給我們的是念想,飲食是一種最親近我們的文化,如果我會唱兩句,一定是站起哼著唱詞走出這家店。
吃完燒麥,突然想到《金瓶梅》里有“桃花燒麥”的美食,或許,在那時未看作石榴狀,而生出一頓燒麥“桃花緣”……
◎抓到了富貴
到正定,不能不看寺廟,縣城之內,方圓十幾里,那些寺廟的名字,就像一串佛珠,可想見曾經佛事之盛。開元寺、臨濟寺、天寧寺、崇因寺、廣惠寺、洪濟寺、舍利寺、隆興寺、趙云廟……
先往著名的隆興寺吧。寺廟始建于隋開皇六年(586年),初名龍藏寺,唐代改額名龍興寺。龍,是華夏圖騰,改“隆”是否因佛香隆盛,不得而知。尤其珍貴的佛觀是奉宋太祖趙匡胤之旨,于寺內鑄造了一尊巨大的四十二臂銅質千手觀音菩薩像。我找到了央視播出了“千手觀音”舞劇的出處。
隆興寺,也是古樹名園,寺內側柏、古槐,1000年的,1300年的,也在證明著這個“隆”字的深層含義,人之富貴,不及百年,樹之富貴,可越千年。三毛在《如果有來生》里說,要活出一棵樹。樹無需來生,不以千年為壽。天云,空氣,泥土,就是古樹的富貴。我們一旦把富貴局限在金錢物質,富貴便難得了。
進入隆興寺,衣兜里不能攜帶火種,我自覺把打火機放在紙箱里,出了寺廟,從紙箱孔口隨便一摸,就像抓彩票,憑著運氣吧,結果摸到一只寫著“富貴”二字的打火機。這是景區(qū)規(guī)定的游戲,只能摸一次,增加游覽小趣味。沒有什么身份印證,純粹是隨機游玩,不管摸出來什么樣的,都是一笑而樂,我覺得就像給成人一次摸盲盒的機會,小小的刺激,也興奮一瞬。我知道,打火機的主人是他把富貴留給了我。機身的圖案,并非錢票金銀,印有祥云圖案,底部是牡丹花。我也明白了,富貴如云,富貴如花。怪不得居家總在廳中懸一幅牡丹圖,牡丹花語即富貴。
人常說,富貴如浮云。我覺得這并非否定富貴,浮云聚散,是無常,亦是有常。能夠舉首有浮云,低頭賞花朵,這應該是人生的最美意義啊。
北京河北一行,有些城市匆匆駛過,一生能夠在路上,是多么幸運的事情,瑣憶行程經歷點滴,小事于我并不小,再次刷新了我的價值觀。
2024年11月16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