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山林的呼喚(小說)
一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石人山彎曲的凹弧處照射過來,萬泉村林場護林員周福海從山林中慢慢走來。時令已是深秋,松林中的枯草尖上結滿晶瑩剔透的露珠,宛如顆顆珍珠。隨著周福海腳步走過,珍珠破碎,沾在褲腿上,冰涼潤滑,他的腿腳已經(jīng)全部洇濕,腳上的球鞋象粘滿了泥巴吧唧吧唧做響。站在一排刮了樹皮打上墨號的松樹下,周福海久久盯著松樹,目光凝滯,他滄桑的臉龐如同一片黃土地,深深的溝壑里有兩汪略顯渾濁的泉水。
唉,造孽呢,年年放樹,年年放樹……周福海用手輕輕撫摸著松樹,嘆息著喃喃自語,他的嘆息聲悠悠蕩蕩,飄散在森林中,混和成凝重的氣息。那粗重的嘆息聲驚動樹上的露珠,嗒嗒的滴落,也許它們?yōu)橹芨:5膰@息而落淚。陽光象一根根七彩絲線從林隙的角角落落鉆進來,慢慢放大,末端變成一串串珠子滾落,有些滾落到了周福海的頭上、身上,令他整個人好像也現(xiàn)出一些清新的光彩。山下,雞鳴聲此起彼伏,炊煙在晨光中似乎感覺寒冷,顫抖著搖搖晃晃地飄向空中。天空漸漸從寧靜中醒來,閑散地抹著幾塊云彩,緊接著灣子里狗叫了、羊叫了、牛也在叫。周福海用他那青筋暴突的手拍拍松樹,抬頭仰望蓬松的枝枝杈杈,自言自語道,再這樣下去,咱萬泉村也得改名兒嘍,樹沒了,水也沒了,哪里還有泉呢!
周福海從小到大生長在山邊,一輩子土里刨食,和大山相望相守一輩子,眼見大山的一切,如同相守到老的夫妻。過去窮,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過著靠天吃飯的日子,山也啃得光禿禿的,為了尋找柴禾,人們連一根草棒都不放過。分田以后,政府號召少生孩子多栽樹,周福海成了林場守林員,除掉忙家里的農(nóng)活,就以山林為家?;纳揭稽c點變綠,溫飽也慢慢解決,好日子才剛剛露頭,大家好像就已經(jīng)忘記從前的苦日子,天天算計著山上的那些樹。
周福海不斷嘆息著,步履蹣跚地朝山下周老灣走去。當他走進村子,周福貴迎上來說,哥,劉長河說這回賣樹對外公開拍賣,你看他葫蘆里賣的啥藥?
周福貴和劉長河之間的勾當,周福海知道,村里但凡有點葷腥,沒有周福貴不粘的,至于年年賣樹,更是沒有不經(jīng)周福貴之手的。周福貴和村劉長河之間的彎彎繞,他不愿聽,也不愿管,兒大不由娘,雖是親兄弟,關起門來還是各過各的日子。周福海抬眼望著遠處的山林,經(jīng)過年年砍伐,東一片西一片露出傷疤,像禿子頭上的癩子,不僅丑陋,而且讓人傷心。周福海心情沉重地說,我就是個看山的,哪里知道許多事,再說山上樹眼見著沒了,山馬上也不用看了,一群敗家子,好日子才過幾天。
周福貴本想和周福海聊聊,多個主意見識,然后想著怎么和劉長河過招,現(xiàn)在聽他哥話茬不對,雞同鴨講,根本聊不到一起,就悻悻地走掉。
二
萬泉村村支部的紅磚瓦房坐落在一條丘陵前端,后面緊挨著周老灣。周老灣大多是老周家,老周家在萬泉村也算是大戶。丘陵背依石人山,兩邊全是水田。丘陵東側低處有條沙石公路直通萬河鎮(zhèn),公路旁邊絞繞著萬泉河,蜿蜒著流向遠方,由于近年來過度砍伐山林,河水明顯細小許多。
周福海走進村部辦公室,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沒有事情時,他從來不往村部湊。辦公室墻壁上掛著幾面錦旗、獎狀,還有些口號、標語,其中關于植樹造林方面的獎勵最多。屋內(nèi)早已煙霧繚繞,支書劉長河和村長張遠坐在上邊,旁邊還有三個村委委員,各個灣子的隊長散散落落地坐著,還有些應邀參加的黨員。劉長河個子不高,村民背地戲稱他“劉大郎”,不過劉長河弟兄五個,他排行老大,自然有不輸武大郎的氣勢。劉長河正心閑氣定地喝著濃茶,不銹鋼保溫杯閃著锃亮的光澤。約莫茶喝差不多了,他看一眼張遠,然后敲敲桌子,咳一聲說,現(xiàn)在農(nóng)閑不太忙,叫大伙來說個事兒,山上那批樹縣林業(yè)局已經(jīng)批過,以往,都是在村里買賣,隨便作個價,這回,村委決定公開拍賣,讓外面的人參入,把樹價賣好些。
劉長河話音剛落,有人議論說,年年賣樹,咱們?nèi)蝿找稽c沒少,不知錢都花哪兒去了?
還是老辦法好,去年蓋小學教學樓倒是對外招標,價格還不是比預定的高好多?周福貴目光復雜地看著劉長河反駁。
聽話有所指,劉長河沒看周福貴,揮動胖墩墩的拳頭敲敲桌子說,這是村委研究決定的,樹賣個好價,村里就可以辦許多事。劉長河望望張遠,希望張遠此時能附和支持,可張遠大咧咧地坐著,一言不發(fā),并不理會他的舉動。劉長河心里恨恨地說,這個老狐貍!
我說兩句,坐在角落的周福海站起來,聲音顫抖,有些激動地說,樹不能再賣了,再賣俺們?nèi)f泉村就得改名啦!
老周,樹肯定要賣,跟咱村改不改名有啥關系,哪有那么嚴重。張遠哈哈笑道。
周福海沒有在意張遠的話,自顧激動地繼續(xù)往下說,當年栽樹,花費多大代價,磨壞多少鐵锨、鋤頭,樹死了又補,補了又死,然后再補,辛苦守護多少年才成林呢。
屋內(nèi)所用人聽著周福海說話,卻沒有人響應,他的話就像一粒石子丟盡廣闊水面,沒有濺起絲毫波紋。劉長河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喝茶,心想喊大家來不過是走過場,眼看反應冷淡,最后宣布說,今天通知大伙一下,年內(nèi)肯定顧不上了,明年正月二十以里開會拍賣,成交后就放樹。
散會后,大家陸續(xù)走出村部,周福貴抽著煙,默默往前走,他在心里琢磨著今天的會議,是不是劉長河已經(jīng)找好買家,得趕緊摸摸底牌。
有人跟上來打趣周福貴說,周隊長,劉支書今天是不是和你唱雙簧,賣樹這事還用喊大家來開會,年年不都是你們筐里的菜?
那是,周隊長啞巴吃湯圓,心里有數(shù),萬泉村的肥水哪能流到外人田,周隊長跺一腳,萬泉村的地面就要抖三抖呢,哈哈……有人調(diào)侃周福貴,大家跟著哄笑。
還有人繼續(xù)耍笑說,哎,我說老周,你也不能總吃獨食,傳些經(jīng)驗,讓我也沾沾光,村里年年賣樹,俺們連腥味也沒聞到。
周福貴勉強笑笑,并不接話,此刻他心里一點也笑不出來,狗屁,這回準備玩出鳥來,是不是吃酸吃得胃口越來越大?年年賣樹,你劉大郎撈多少好處,還有蓋學校那些事兒,當我不知道?玩不好老子全給你抖出來。周福貴望著遠遠離開他走路的周福海,很不理解他哥今天的行為,不幫我說話就算了,卻瘋瘋癲癲說胡話,自古都是靠山吃山,不賣樹,光靠田里那點糧食,頂個屁!
周福海獨自黯然走著,不愿意摻和周福貴他們的談話,他瞇縫眼看看天,太陽躲進云層里,起了風,空氣中有絲絲縷縷的冷意。
三
萬河鎮(zhèn)是個遠近聞名的大鎮(zhèn),二十五個行政村,五六萬人口,逢雙的集市總是人頭攢動,不乏喧囂熱鬧。鎮(zhèn)中心四通八達的十字路上,擁擠著各種生意。東街是土特產(chǎn)市場,山里的栗、棗、茶、藥在此集散;西街是服裝小商品市場,延伸開的幾條街內(nèi)鋪排著一家家服裝店,南方的潮流之風已經(jīng)開始在街道彌漫;北街是菜市,早上的鮮雞、活魚和吵吵嚷嚷地人聲充塞著整個鎮(zhèn)子;南街多是餐館和剛興起的小旅館,接納著南來北往的食客、旅者,各取所需,各為所求。
臨近中午,南街居中“利源飯店”二樓一個單間里坐著倆人,正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哥,這回事是準的,林子我去看過,號子都打了,要干得趁早。高富虎聲虎氣地對著他堂哥高揚明說著。
高揚明是距此百里外沙河鄉(xiāng)的木材商,生意場上一貫雷厲風行。他喝了一口酒,喉頭蠕動著,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兩手撐著桌子,盯著高富問,事情都打聽清楚沒有,有沒有競爭對手,確定能搞定支書、村長?
高富說,買家有兩三家,都是萬泉村的,沒有多大實力,支書和村長面和心不和,可能有些矛盾。
不是可能,老弟,高揚明盯著高富說,做生意不能含糊,一定瞅準才能出手,俺們是外鄉(xiāng)人,強龍不壓地頭,想在這兒混,必須多長幾個心眼,你找地方住下來,摸透情況再說。
高富去了幾趟萬泉村,不時在村小學旁的小賣部里磨泡,回旅社后打電話給高揚明說,大哥,劉長河這回鐵心對外找買家,張遠也想插手,他比劉長河好對付,俺們是不是先從張遠那里趟趟路子。
高揚明電話那頭說,可以,你想法約上張遠見見,同時找劉長河,他倆雖不在一條船上,可都吃腥,我這里有幾車木材急著發(fā)貨,你約好時間,我就趕過去。
張遠住在正對村部的灣子,中間隔著一條田沖。萬泉村除了姓周的大戶,剩下的就是張姓。張遠識不得幾個字,在萬泉村當村長卻有些年頭,他人緣好,善于左右逢源。村子里最難搞的工作就是收提成和計劃生育,關于收提成張遠的原則是媚上欺下,吃軟躲硬,糊弄交差完事;計劃生育主要講人情實際,他私下里常說,計劃生育再怎么搞,拔人家“煙囪子”,讓人做絕戶頭的事少干。
張遠村長當?shù)暮茫瑤ь^致富有方,家里兩層小樓在灣子里格外耀眼。院中栓著一條狼狗,見人總眥牙咧嘴的狂吼,張遠拿眼一瞪,一聲吆喝立馬老實。張遠時常耿耿于懷的就一件事兒:村長當多年,沒能往上走一步。他在堂屋里來回踱步,踱著踱著就瞅供桌前的財神像,問老婆,菩薩像咋有灰,今天擦了嗎?
張遠老婆撇嘴說,哪天不擦呢,這是寶貝,比命重要!
敬神有神在。張遠看看他老婆,很莊重地說。沒當村長前,算命先生說他有官運,他還不信,后來果然就當上村長。今年找先生算命,說他又要交官運,莫非……正想著,門外傳來摩托車聲,院里狼狗兇叫起來。一會兒,張遠侄子柱子走進來,放下抱著的煙酒說,叔,這是朋友給你買的禮品,想請你吃飯,說村里賣樹的事。
張遠問,啥朋友,可靠嗎,賣樹的事劉長河盯的緊,我不好插手啊。
屁,興他吃肉,就不許俺們喝湯?柱子滿臉不屑地說,朋友可靠的很,是大玩家。
張遠跟柱子出門,他老婆追出來喊,少喝點兒酒!可摩托車已經(jīng)啟動開走,院子里的大狼狗候補著狂叫幾聲。
張遠隨柱子走進“利源飯店”二樓雅間,幾個人正在炸金花,桌子上堆滿錢。眾人見張遠進來,紛紛站起來,一片熱氣騰騰的聲音叫著張叔。柱子往門外大喊,服務員,上菜。張遠居中坐下,服務員很快將杯、盤、碗、碟擺好,跟著一道道菜上來。
柱子向張遠介紹高揚明說,叔兒,高哥是販樹的,沙河鄉(xiāng)的大老板,今個專門過來請你。他的話說罷,高揚明站起來,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朝張遠恭敬地說道,認識叔是我的榮幸,以后在萬河鎮(zhèn)地面上混,全靠叔照應啦。
張遠謙讓著回應高揚明,高富和其他幾人輪流恭敬地朝張遠敬酒。酒宴中途,柱子適時引入話題說,叔兒,不管以前如何,這回賣樹你要出面,給高哥我們弄口飯吃。
張遠已經(jīng)有了酒意,抬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嘴里,不緊不慢地嚼著,慢吞吞說道,矬子心多,劉長河這回沒商量,突然說拍賣,拍賣可是個新鮮玩意,還是要看看再說。
柱子急迫地說,這些年劉大郎錢沒少撈,叔,咋樣你也該替自己想想。
高揚明淡定地聽著,始終關注著張遠和柱子的說話,瞅合適的空隙和眾人輪流喝酒。經(jīng)商多年,經(jīng)驗告訴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爭也不是你的,和張遠初次見面,事情還需要從長計議。
張遠也在觀察高揚明,感覺他說話穩(wěn)重,不像柱子,是個能辦事的。他和劉長河共事多年,對于劉長河的那點小九九實在太清楚,說破天去無非是為了利益最大化。周福貴和劉長河一直眉來眼去,穿一條褲子,現(xiàn)在似乎有些變化,不知到底為啥。可周福貴那老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燈,有些事,越想辦越急不得,張遠一邊思考,一邊露出笑容,舉起酒杯說,來,喝酒,今個高興,喝酒。
四
從開會宣布賣樹方案時起,劉長河就打好算盤,他要借這次賣樹好好做點文章,和周福貴之間的交易不僅滿足不了他現(xiàn)在的欲望,而且還感到危機。當支書多年,村里的閑話已經(jīng)不少,那天在會上居然有人不懷好意的質(zhì)問,周福貴更像個定時炸彈,唉,村官真是越來越不好當。劉長河想到此,更是下決心要遠離周福貴,既不能多糾纏,也不能撕破臉。
劉長河家里正在蓋新房,干活的正是承包村小學教學樓的老板,這樣工錢就省好多,可其它方面的錢省不掉,他的面子再大,總還沒到整個萬河鎮(zhèn)都巴結他的份上。雖說村支書官不大,可事卻不少,明里暗里的事都得擺圓,處處都要花錢。周福貴那個王八蛋不好惹,說不定哪天就會找他麻煩,還有張遠,見我總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背里早就賊眼綠綠地盯著我的位置。哼!別急,老子的支書癮還沒過夠呢。劉長河盤算著,得盡快去找李書記說賣樹的事,提前打預防針。
劉長河正獨自想事兒,包工頭急火火地過來找他說,劉支書,材料誰給你計劃的,鋼筋、水泥、磚頭都不夠,你還催著年前建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材料計劃劉長河心里自然有數(shù),不過他總要在人前裝裝,做出困難的樣子。他到材料場地邊轉(zhuǎn)轉(zhuǎn),故意裝作挺為難地說,別急,別急,我一會兒就去鎮(zhèn)上,想辦法再賒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