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我的書柜(散文)
1983年我進入離家四十華里的縣城讀高一,宿舍是大屋,幾十個學(xué)生,亂哄哄的,鐵管床上下鋪。我住上鋪,被褥放在床頭,一個包袱包著換用衣服、一個書包放著小物品、一些雜七麻八的書,都放著床邊,睡覺有點擁擠。三兩塊的零花錢沒處放,隨身攜帶又麻煩。有的同學(xué)帶了皮箱或者木質(zhì)書柜,有小鎖子鎖住,很方便。
太羨慕了!皮箱買不起,買個書柜行吧?
趁月底放假回家,我委婉表達了想法,看著父親的臉色,揣測他是不是答應(yīng)。我剛說完,未等父親說話,二哥立刻說該辦。父親說,說買就買,靠給你四爺爺。四爺爺是我爺爺?shù)挠H弟弟,對侄子孫子輩都特別親。那時物資供應(yīng)不足,四爺爺熟人多,買東西相對方便。下次月底回家,我進屋先特意掃視了一下,一眼看到多了個小木箱。不用問,肯定是我書柜。書柜約六十厘米長、四十厘米寬、五十厘米高,按著扳吊可以上鎖;大楊木質(zhì)很結(jié)實,只是有點沉,正常,結(jié)實才會沉;不太新鮮的紅色,八成新。我興高采烈,新舊沒關(guān)系,衣服雜物和零錢放進去鎖住,方便又安全。爹說給四爺爺錢時,四爺爺擺手搖頭一瞪眼說:“給孫子買個書柜,要什么錢!”
我返校時二哥把書柜捆到了自行車上,反復(fù)檢查確實結(jié)結(jié)實實,我自己完全可以帶到學(xué)校。二哥堅持讓我另騎自行車帶著書包,他騎自行車帶著箱子,把我送到宿舍,解下箱子安頓好才離開。
從高一到高三,三番五次換宿舍,這書柜三番五次隨我搬遷。1986年高考,很多同學(xué)進入大學(xué)成為當時的“天之驕子”,我卻以微弱的分差落榜,遭遇人生至暗時刻。我?guī)е鴷駨?fù)讀一年,1987年高分考入大學(xué),甚是輝煌。去大學(xué)報到,是我第一次獨自一人出遠門,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車,不便帶書柜。宿舍七個學(xué)生,鐵管床高低鋪,四張床八個鋪位,我占上鋪,閑個鋪位放物品。一個書包放雜物不方便,應(yīng)當帶來書柜。
大二第二個學(xué)期,一次回家返校時,我扛著書柜,步行三華里走到汽車站時,壓得肩膀腫疼,累得渾身是汗氣喘吁吁。坐班車到石家莊汽車站,又轉(zhuǎn)市內(nèi)公交車到火車站。進火車站大門時,肩膀疼得難受,我只好胸前抱著書柜,工作人員一腳攔住書柜,威風(fēng)凜凜。我一邊擦汗一邊好話請求放行,工作人員義正詞嚴,說有明文規(guī)定,箱子過大,不許入站。一盆涼水澆在頭頂,好在火車站向南一望就是長途汽車站大樓,似乎不遠。我舍不得打車,帶著書柜步行走向長途汽車站,扛得累了抱著,抱得累了扛著,扛和抱都累了就歇歇兒。
走了好一會兒覺出不對。原來長途汽車站大樓特別高,咋看不遠,實際不近!大約走了四五華里,我上氣不接下氣到達售票大廳時,售票員告知我,向北要在運河橋汽車站坐車。什么,運河橋車站?聽也沒聽過,更別說去過。問了車站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么倒車那么轉(zhuǎn)車。太遠了,步行肯定不行,道路不熟,倒車太麻煩。我狠狠心打了輛人力三輪車,到了運河橋汽車站,購票上車,把書柜放到班車后備箱。那時沒有高速公路,一路上乘客上車下車,邊走邊停,到保定汽車站時已是夜幕降臨。下了班車,我打了人力三輪車回到大學(xué)宿舍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
1991年7月大學(xué)畢業(yè)離校收拾行裝時,臉盆、牙缸、牙刷所有物品全部帶回,我先把書柜和被褥托運到老家的縣城,回家騎自行車到縣城取回。此后在縣里上班,單位都有辦公立柜,書柜再派不上用場,一直閑在家里墻角。接著結(jié)婚生子,工作忙忙碌碌,生活瑣瑣碎碎,這事那事,開心事煩惱事,沒一件是書柜相關(guān)的事。書柜被忘得干干凈凈,似乎不存在了。
終于有人想起我的書柜了。1995年8月我姐姐的兒子升初中,住宿需要書柜。外甥需要舅舅閑著,順理成章外甥取走了我的書柜。此后再沒有它的消息,準確地說我完全忘記了它,壓根沒關(guān)心、不留意它的消息。我女兒和兒子讀中學(xué)時早實行公寓化管理,學(xué)校將宿舍的生活用品配備得一應(yīng)俱全,再沒用著它。外甥初中畢業(yè)考上中專,中專畢業(yè)以后在北京生活,我與外甥始終都沒有提過這茬兒。
那年兒子高考后,我和妻子去宿舍接他,見整個宿舍樓各樓層宿舍的床上、地上,到處是嶄新的衣服、被褥、臉盆、牙缸等物品。此前兒子說過,除了隨身穿的衣服,只帶回箱子和書包,其它一概扔掉。我不同意??磥砗⒆觽償?shù)年來形成了共識和慣例,這些物品統(tǒng)統(tǒng)丟棄。我不好再勉強,心里惋惜,年過半百開始念舊,萌生了不詳疑問:我那書柜,是不是會被當做廢品,被外甥丟棄了?
可能畢竟對書柜的念舊不濃重吧,對這個若有若無的疑問,有時想打電話問問,不知是覺得小題大做不好意思,還是事多年老健忘,一直沒問。有時見到姐姐和外甥了,嘮叨半天也想不起來。今年正月去姐姐的老家做客,本也沒想起這事兒,無意間恰好在姐姐臥室的墻角里看到了我的書柜!我的心倏一下被抓緊了,目光被吸引過去,牢牢地盯著它,仔細觀察,像見到闊別幾十年的同學(xué),仔細辨別歲月帶來的變化。
事過四十年左右,書柜大模樣沒變,卻是老舊了許多,像八十歲老農(nóng)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斑斑點點又橫七豎八,我?guī)缀跽J不出來。上面灰乎乎的沙土色為主,顯然是經(jīng)常踩踏、放東西磨薄油漆沾上塵土擦不下來,有地方油漆磨盡漏出了暗淡的木質(zhì)白,有地方殘留著油漆的暗紅色,有地方還粘著幾片白色油漆,有地方油漆氧化形成的黑色污漬;前后左右四個面,油漆老化得黑中帶點紅,看大概是紅色,散布著一道子一片子黑污;蓋子的前頭中部留著半截陳舊氧化的鎖扣活頁,下邊沒了死環(huán),只留下四個陳舊的螺絲釘眼,釘眼塞著碎木渣,明顯是多次反復(fù)安螺絲釘,釘眼都乏了。
多長時間沒見到它了?真不好說,慢慢算來。外甥讀初一取走,現(xiàn)在外甥的女兒都升初中了。即使外甥取走前,自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閑在家里,沒人注意過它,哪記得哪天看過它最后一眼。外甥取走時,我沒在意,更沒在場。今天相見,我的書柜成這樣的了!
我凝視著它,撫摸著它,心里微起波瀾,眼角有點發(fā)熱。姐姐喊我吃飯,我流連了一會兒,坐到飯桌前。吃飯間問外甥,這書柜你用了多久?外甥說:“初中用了三年,升中專后學(xué)校宿舍配備了鐵皮柜,知道你也沒用了,就讓它閑在家里沒還你?!蓖馍脑挍]毛病,我心里還是隱隱不快。
就像在外地遇到一位三十年不見的好同學(xué),握手,擁抱,而后一起吃飯,聊天敘舊,長吁短嘆,可能笑聲朗朗眼淚潸潸,可能心潮起伏感慨萬千,總是要分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成年人知道生活的規(guī)則,該分手的就要分手。說是再見,再見的可能性極低;僥幸相見,全看上天的安排。在姐姐家吃過飯,我將書桌拍了多個角度的照片,開車回家。
這次見到我的書柜,似乎圓了多年未見的心愿,就此釋然了,很少再想起它。老來睡眠不好,失眠時胡思亂想,會想到我的書柜,想到它難免感慨。這個凝含著親人的深情,伴隨我多年,見證了我人生的低谷和輝煌,讓我咬牙忍住壓得肩膀疼的老朋友,就這么離開了我的生活,悄無聲息,沒一點儀式!感情上有點難以接受,可又能怎樣?它原本就不好看,當時學(xué)生住宿實用而已。樣式早不流行,放在屋里顯丑,放不下多少東西,于我再沒用處,還給我還白占地方?,F(xiàn)在物資更豐富了,我住縣城樓房,外甥住北京高樓,于我和外甥都再無用處。姐姐家平時在縣城樓房居住,把它留在老家,暫時沒舍得扔了拆了,將來什么下場,是將來的未知。
越感慨越睡不著,我只好安慰自己,人一生經(jīng)歷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曾經(jīng)意氣相傾形影不離的朋友,有的離開了,有的好久不聯(lián)系了,當年給我書柜的父親、二哥、四爺爺都離我而去長眠地下。一個普通的書柜,完成了使命,被淘汰再正常不過。我年近六旬,保重身體過好當下的生活,最是要緊。一切都是生活的安排,就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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