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生坎坷,半世滄桑(散文) ——寫在父親重病床前
寒風瑟瑟西風起,枯草漫漫北風至。
床頭,氧氣泡泡在藍色的容器中,火急火燎地從底部向瓶口翻滾著,喘息著如溪流般低沉而又沉悶的氣息,穿過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向父親的鼻孔涌去。父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大張著嘴,緊閉雙眼,蠟黃的臉頰上,兩處黑褐色的老年斑更顯得精神萎靡,雙手交叉放在胸口。引流管從右側胸腔偏后背處插入體內,液體如涓涓細流從胸腔排出,如此快的速度讓醫(yī)生也措手不及。我蹲在床前,手摸著帶溫度的紅色液體,五味雜陳瞬間涌上心頭,淚水如打開閥門的水龍頭,噴涌而出無法控制,父親的高大形象在雙眼的水幕中再現(xiàn)。
父親辛辛苦苦一輩子,怎么會得絕癥?難道真的是好人不長命嗎?護我們全家周全的老父親難道就這樣不要我們了嗎?我接受不了,我們全家都接受不了。那個永遠看淡名利,永遠心態(tài)常青,永遠節(jié)儉的老段難道就這樣要和我們告別了嗎?我好舍不得,好心疼。
父親生于1938年。兩歲喪母,六歲喪父,十二歲離開家鄉(xiāng)(武鄉(xiāng))開始獨闖社會,下過煤窯,燒過鍋爐,當過搬運工,做過服務員,挨過打受過凍……十六歲憑借自己一身蠻力氣被招入鐵路,成為一名工務巡道工。二十四歲結婚,后陸續(xù)生下了我們姊妹六人。每月38塊錢的工資養(yǎng)活著我們一家八口,還有姥娘姥爺。窘迫的生活壓力并沒有壓垮樂觀的父親,他眼睛里閃著亮光,心里住著善良,血液里流著堅強,腳踩勤奮,手握剛毅,把上有老下有小的苦逼日子過得風風火火。
在父親的平淡的一生中,命運一次次地與他作對,從心理到體魄無一不在考驗著他的堅強。1972年的冬天,在二哥還沒出百天的一個下午,父親上班途中,不慎從路基跌落高達十幾米的河灘中,被單位發(fā)現(xiàn)后身體已經(jīng)處于無知覺狀態(tài),本以為父親會在劫難逃,但歷經(jīng)四十多天的不省人事后,奇跡般地蘇醒過來了。在家人們的興奮之余,事故給老爸的大腦造成嚴重的創(chuàng)傷,肢體運動不協(xié)調,行動遲緩,反應慢等諸多后遺癥給父親日后的工作和生活帶來了不少困擾。但父親出乎常人的堅強和毅力,以及樂觀、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感動了天地,還給了他一個強健的體魄。
在單位,老爸任勞任怨,干了幾十年的巡道工,每天背著道尺、活扳手、連接線、信號燈以及鋼軌的接頭螺栓、零配件等走行20多公里,檢查軌道是否有病害,并及時清除。雙腿的靜脈曲張如蚯蚓爬在小腿肚子上,我小的時候一直不敢去用手摸,生怕蚯蚓會從老爸腿里鉆出來咬到我。
冬天,老爸頂著零下20多度的北風,踏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與月亮為伴。在秋色正濃的西風里,嗅著車輪與鋼軌摩擦的鐵銹味兒。炎炎夏日,知了的長鳴是父親腳踏枕木的節(jié)奏,傍晚的蛙叫是父親巡查鋼軌的精神陪伴。迎著春風,幾十年如一日見證著鐵路的蓬勃發(fā)展。四十個365天的日夜堅守,確保了上千萬個乘客們的安全回家路。
父親對母親的愛是我們做子女的看不懂得。在我的記憶深處,有那么一段時間,母親快要把父親逼瘋的節(jié)奏。那時候姊妹們還年紀尚小,雖對母親的做法特別反感,但也不敢表露出來,怕“母老虎”不給我們做飯。在日?,嵥榈纳钪?,母親一不高興便言語攻擊父親,我們滿肚子的不滿只能在背地里慫恿老爸不要那么軟弱,要挺起腰桿來做個大男人??衫习挚偸且痪洌耗銒尵湍菢樱蹲幼於垢?。她撫養(yǎng)你們兄妹六人也不容易,讓著她點吧,罵我?guī)拙湟膊惶鄄话W。然后摸摸我們的頭笑盈盈地干活去了。后來也許是母親良心發(fā)現(xiàn),也許是歲數(shù)大了,抑或許是有我們六個拖油瓶的緣故吧,也就安心地開始過日子。原本覺得父親退休后,我們做子女的可以讓他過上頤養(yǎng)天年的生活,可事不如人愿,父親出現(xiàn)了腦萎縮,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嚴重時子女站在眼前都不會認得,走丟過數(shù)次。我們認為:父親是不想聽母親嘮叨,所以寧愿意舍棄自己的記憶,也不愿意和她一般見識吧。
對待子女更是無怨無悔的付出。大姐考上太谷紡校報到那天,誤了接送班車,是父親借了一輛28自行車,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姐坐在大梁上,從壽陽連續(xù)騎行40多公里到的學校,返程時月亮已經(jīng)爬上夜空,姐心疼父親,讓他天亮再回,父親風趣地安慰姐,爸上夜班巡道就是走夜路的,不打緊。后來姐才知道,那天夜里父親因為連續(xù)騎行,身體疲憊不堪,在路旁的柴火堆里睡著了。二姐考上大同電校交不起學費,是父親到單位申請救助不成,后厚著臉皮,低三下四地求領導開恩,并寫了借條,從單位提前透支出工資交的學費。三姐沒有考上心儀的大學,想補習,母親堅決反對,不給出補習費。是父親挺身而出,和老媽大干了一場,并立下豪言壯語:我就撿破爛也得供我三兒上學。母親拗不過父親才把補習費交上。大哥從小身體不是太好,家里的重活如和煤泥、打煤球等體力活基本不用大哥動手。大哥上班后一直在外地,父親內心很是想念,但嘴上卻從來不說。在這次大病住院期間,偶爾清醒時,問他想不想大哥,他不假思索:他工作忙,那么遠回不來。糊涂時,嘴里哼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這首歌說:你哥小時候為了聽這首歌,經(jīng)常從北京趕回來。那一天,父親躺在床上一直在唱這首歌,甚至睡夢中也能聽到這首歌的調調。二哥在父親心里是個淘氣鬼,不愛學習,惹是生非。我問父親,二哥在外打架,你回家揍他不?父親平淡地說:他打架從來沒有打贏過。我回家說說他就行了,讓他長點記性。不能打,打會把膽子變得更小。
我在家里排行老小,所以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也就相對更長一些。我就如父親褲帶上的一個小掛件兒,跟著父親撿破爛兒,賣了破爛兒給我買糖吃;父親不會做飯,但他給我炒大米飯時會放很多的油和雞蛋,說我正在長身體;在鐵道旁野地摘的小果子,給我時還帶著體溫;外出參加同事的喜宴,會把我愛吃的魚打包回家。有一次,我沒有背會課文,被老師留校。叛逆的我和老師唱反調,明明能很快背會,但就是說自己背不會,致使很晚了才被老師無奈地放出教室。那夜天特別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馬路兩旁的路燈像被施了魔咒,忽明忽暗。西北風打著哨兒在頭頂盤旋,大街上行人漸少,一輛大貨車一聲長鳴后,飛速地從我身旁疾馳而過,我倔強的小脾氣顯露出些許的怕意,臉埋進了圍巾,毛線帽子拉到眉毛,腳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
一個中年男人像是在尋找著什么,腳步急促、神色凝重。我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今日說法里拐賣兒童的主人公形象,于是躲在樹干后,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動態(tài)。中年男人頭戴黑色的棉帽,穿著過膝墨水藍棉布大衣,手里拿著手電筒。在路燈的忽亮時,中年人呼出的哈氣在夜色中像一縷青煙,迅速消失,亦如聊齋故事的場景。中年男人越走越近,這步伐這么熟悉?是老段,是我的父親。對,是他。是父親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被歲月折磨的,染上了紅褐色的,略帶紋路的臉。我大聲喊著父親,他半蹲下身子,手電筒的光打在我的身上,仔細辨認著聲音的方位。他將雙臂打開,緊緊地把我攬入懷中。我責怪父親為什么才來,我撒著嬌,非要父親抱我。父親蹲下身子,你長太高了,我抱不動了,背你好不?我爬上老爸的背。一路上,父親沒有問我為什么被老師留校,而是講了許多故事,講他自己寫得一手好字是如何被工友們羨慕的;講他會寫信件是怎么在村里受人歡迎成為香餑餑的;我聞著父親濃濃的腦油味,漸漸入睡了。
現(xiàn)在父親躺在病床上,我依然會趁老爸睡著時鉆進他的被窩。去聞父親身上熟悉的腦油味,這種味道是獨一無二的,是永記心間的,是勞碌一生的味道,是愛護子女的味道,是挑起重擔的味道,是家庭主心骨的味道,只有聞到這種味道,即將50歲的我才會心安。如今這種味道即將離我而去,我能接受嗎?我會堅強嗎?那一刻的到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安好!!
左鄰右舍都說,老爸是妻管嚴,有些時候我們做子女的也這么認為,但老爸總會笑嘻嘻地說:要真和你媽干架,一巴掌就能讓她躺在床上睡好幾天,這樣還不是你們和我都受累?我要和她離婚,她那不講理的樣子誰要她?罷罷罷,一輩子了,由她折騰吧,她撫養(yǎng)你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要你們有出息,我無所謂。母親嘮叨父親:一輩子連個房子也沒有買下。父親喜眉笑眼地說:我把六個孩子都培養(yǎng)出來,工作穩(wěn)定,小日子過得幸福,不比房子更重要。
現(xiàn)在的父親躺在潔白的床上,體內的好細胞與壞細胞正在激烈的戰(zhàn)斗著,要放在十年前的話,憑父親堅強的韌勁兒肯定會戰(zhàn)勝病魔,但架不住他老人家年歲已大,體內蛋白丟失太快,免疫力急劇下降。在這種情況下,再堅強再倔強的人也會被折磨地接受事實,學會低頭,學會認慫。父親一個堅強的戰(zhàn)士,終歸被病魔打倒。當父親躺在床上,我才真正地明白,父親那堅強的肩膀上挑著的是一個家庭的重任、擔當和不屈不撓永遠向上開花,向下扎根濃濃的愛。
2024年10月30日寫于壽陽人民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