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方言知多少(散文)
老家的文化底蘊深厚,大家聚在一起,要是說起那些幽默風(fēng)趣的方言俚語來,不待重乏(不重復(fù))地、輕輕快快地就能說出“一遼車(一大車)”。
食物匱乏的年代,做出的煎餅里很少摻雜糧食,吃起來“花花撒”,只能“上把捧”。逢年過節(jié)吃頓好的,比方說吃鹵水熱豆腐,吃軟糯的“蕎麥角子(蕎麥面包子)”等,有人貪吃蛇似的留不住量,吃的出奇的多,人們就說此人是“斜量”,甚至?xí)研绷窟@個詞,冠以他的外號。實際上哪有什么斜量之說,只是餓急了,“秤砣板凳腿也能啃兩口”,“好土嘍也能往嘴里按(填、塞)三把”。在那“吃清子(清晨)不問晚上事”、“吃雞毛找不到避風(fēng)灣”的年月,這種現(xiàn)象實屬正常。
肚子里沒有油水,吃什么都香?!皯欣掀排伍e,饞老婆盼年”。只所以盼年,是因為過新年有好東西吃。我就如同那個盼年的“饞老婆”。饞蟲上來了,只要有好吃的,我是不分什么過年不過年的。逮著了,就大吃一頓。去掉翅膀的“瞎碰(金龜子)”,玉米秸稈上黢黑的粉末里,包裹著剝了皮的洋蒜(洋蔥)般顏色的“烏蒙(玉米黑粉菌)”,大豆地里黃黃的、春蠶般的豆豆蟲,以及土行孫般在地底下行走的糞豬子(鼴鼠)等,燒熟了、炒爛了,對我來說,都是美味佳肴。因為沒有油水,遇上了好東西,也就特別能吃。記得驗了一次兵,沒驗上。驗兵的地方,給每人發(fā)了一個一斤干面蒸的饅頭。在沒有菜肴的情況下,我輕輕松松地吃進了肚里。都說“乍吃饅頭三口生”,我可沒這感覺。生什么生???有什么可生的?被饅頭那白胖胖、香噴噴的形狀和氣味誘惑的不能自持,可顧不了那么多。我張口對著饅頭,就“賊扒牢食(狼吞虎咽)”地往下吞。還有,去東海(沭河)扒了一次河。一天三頓飯,或者米飯,或者饅頭,每頓飯定量都折算成一斤干米、干面。因為身體缺乏營養(yǎng)啊,所以,飯就吃的多,從來都沒有剩余過。難怪扒了一次河,我臉色變白了,并且成了“大肚老腰(大腹便便)”的人。
那時候,布匹是憑票供應(yīng)的,棉花也是憑票供應(yīng)的。莊戶人走里時外(里里外外),沒有幾個穿著板板正正(體面)的衣服的。夏天上身“精巴留赤(光膀子)”,下身穿褲頭(短褲);冬天怪(穿)個破襖頭,穿著活活颯颯(打顫狀)的“燈花褲(薄褲子)”;春秋天的衣服“窟窿朝天”,或補丁攞補丁。這系列裝束,是人們尋處可見的事。
我的童年和少年,短褲和長褲是分開穿的。穿短褲就不再穿長褲,而穿了長褲,里面就不會穿短褲,更不會穿軟綿綿的襯褲。我最害怕的是小伙伴,或半大小子們,躲在身后,猛然拽掉我的褲子。那場景,實在是太尷尬了。你是小孩子,人家和你開玩笑,總不至于和人家哭哭鬧鬧吧。更有甚者,為懲罰那些賤嘴的“小流氓”,花花綠綠的嫂子們,會“齊不對手(合伙一起)”地把小流氓的褲子半脫下來,并把小流氓的頭塞進褲襠里,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xiàn)眼。這個玩笑,叫做“扒狗腿褲襠”。當(dāng)然,被懲罰的小流氓,長褲子里面也不會穿短褲的。那個年頭窮困,玩笑也開的粗狂,開的讓人笑的肚子疼。
鄉(xiāng)下人的住房分三六九等。有人住寬大的草房子,墻是用“楊菊(諧音,麥糠、干草等)”摻雜在土里和好的泥,一叉子一叉子跺的。有人住逼仄的草房子,墻是用榔頭伴隨著“哼哼哈哈”的號子聲,一點一點地打的。用榔頭打的土墻,省時省工,但質(zhì)量比泥垛的墻差了不少。窮將就吧,不得不如此。另外,還有居住在“附頭屋(附在大屋旁的小屋)”,“蘆蒙帳子屋(諧音,用蘆葦或秫秸搭建的如同帳篷般的屋子),或“地屋子(在地上挖坑建造的屋子)”里的,也是逼不得已的事。
蘆蒙帳子屋四面透風(fēng)。刮起風(fēng)來,里面嘩啦啦地響。心思重,或失眠的人,絕然是睡不好覺的。此外,蘆蒙帳子屋夏天潮濕,蚊蟲肆虐,長期居住,容易得病。老家防震抗震的那幾年,我和弟弟就住在蘆蒙帳子里,美其名曰“防震棚”。因打的是地鋪,整天潮乎爛醬的,我就得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被哥哥知道后,他非常心疼地說:“怎么會得這樣的殘乎(?。┠??桂芬(鄰居,我的晚輩)是個醫(yī)生,人家什么都懂,自己得了這樣的殘乎,十幾年過去了,走南闖北也沒治利落(治好)。這可怎么弄(辦)?”我說:“不怕的,這是急性關(guān)節(jié)炎。是傳染的,過兩天自動就好了,很多人都得了呢!”哥哥說:“白(甭)胡扯了,關(guān)節(jié)炎還有傳染的?你還是好好找醫(yī)生看看吧,可不能撂大腔(放任不管)??!”或許是桂芬得關(guān)節(jié)炎的緣故,他對于治療這個病非常在行。我在他的小診所里,只打了三天針,藥水是紅色的,打進皮膚里一點也不疼。說來很稀奇的,三天以后,我膝關(guān)節(jié)里的積水就沒有了,走起路來,節(jié)骨眼也不疼了。隨后,桂芬又給我配了一些西藥片子,我吃著吃著,病就像一把撲(諧音,清除)嘍似的,徹徹底底地痊愈了。桂芬如今已到了耄耋之年,一家人都在城里生活。多年不見,怪想他的。
家前園后,村與村之間,村子到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到周圈的集市,鋪上了水泥或柏油路面,是國家改革開放以后的事。以前,鄉(xiāng)村絕大多數(shù)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干天旱地,還能將就著行走。下雨的日子,在“薄泥爛嚓(諧音,踏)”的路上,是寸步難行的。
鄰居陳老漢家,院落面向朝西的大門,正對著一個東西走向的大水汪,而大水汪隔著一條兩三米寬的土路的北面,是一個“三角汪”,和一個南北走向的“長汪”。按理說,大門前有汪有水是吉利的事,可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卻給陳老漢帶來了災(zāi)難。秋天,生產(chǎn)隊分山芋的季節(jié),陳老漢顫巍巍地推著滿滿一膠車(獨輪車)山芋,眼看著要到家門口的時候,因從前面跑來一條瘋狗,他一驚一嚇,一扭頭,車子里的山芋便“嘰里轱轆”地滾落到了水汪里。還有一次,他去棗莊推碳。棗莊離老家二百多華里,一個來回要走四五天的時間。好不容易用木頭子換了一車煤炭回來,推到了家門前的汪沿邊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心里一激動,身子失去了平衡。竟連人帶車,神差鬼領(lǐng)般地摔進了路北邊的長汪里。陳老漢從水汪里濕漉漉地爬上岸,惱怒地跑到家里就要上吊。好在眾人好說歹說,他才沒能死成。可是,為了一車碳,一家人拿著“扒鉤子(逮魚的網(wǎng)兜子)”在水里撈了“一長蒙天(諧音,大半天)”,才撈上來大半車,很大一部分的煤粉末子,都沒能撈上來。
到處都是羊腸小道,到處都是坷郎洼巴(坷垃,高低不平)的土路,無法通行像樣的交通工具,實際上,也很難見到諸如自行車、摩托車、汽車一類的交通工具。所以,莊戶人出行,基本上都是靠“步攆(徒步行走)”。因了步攆,莊戶人就練出了一副鐵腳板。莊東頭,有叫孫省久的人。年輕時,他早晨從家里啟程,晚上太陽似落似不落山時,他就能從徐州返回到老家。徐州離家一百五十華里,一天徒步行走那么多的路,堪稱《林海雪原》里的長腿孫達德,與馬拉松運動員也有得一比。
王樓、運河(邳縣)、艾山離我們老家分別是六十華里,四十五華里,和五十華里。去王樓賣大蒜,去運河賣辣椒,去艾山拉石頭,我和噶伙(諧音,結(jié)伴出行)的人,都是步攆,都是一天打來回。趕四集頭,販賣火紙,黑天??叩?,一天走幾十里路,賺個塊兒八角的錢,還要提防著市場管理員的圍追堵截,艱辛程度難以想象。
苦盡甘來,在全民奔小康的日子里,人們吃穿住行的方方面面,都是一天一個樣地步步登高。于是,帶有“洋眼”、“標(biāo)”、“甩財”、“拽”等一類的方言,便時常掛在了人們的嘴上。
新壓陳,陳壓新的一些東西,常把冰箱塞的滿滿的。可是在超市里,或市場上看到好吃的東西,還要買一大嘟嚕放進冰箱里。放不下,就把原來放時間長的東西拿出來扔掉。炒的菜剛戳了兩筷子,或飯剛吃了幾口,不想吃了,就倒進了垃圾桶。老婆瞪著我說,你這是吃飽了撐的,是洋眼。
同樣的,新衣服還沒來得及洗兩水子,就要換新的,換時髦的。老婆說,你都到幾了(老了),還像小標(biāo)子(小伙子)似的,標(biāo)什么標(biāo)???有什么可標(biāo)的?也不嫌冒失人(穿新衣,使人感到羞澀)。
老家的房子像鐵桶似的,本就好好的,只因不是樓房,我就在老婆面前,沒完沒了地嘟囔著要推倒舊房建樓房。老婆被嘮叨極了,就會說,好好的房子拆了,孩子們都在城里買了房,咱能蹬能蹦地在外面做生意,一時回不了家,建好了新房沒人住,人家不說咱甩財嗎?過日子要把眼光放長一點,不能只圖一時面子好看,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老婆像個“守財奴”,在過日子的精打細算上,從來都不漏餿(謹小慎微)?,F(xiàn)在時興旅游,莊戶人在農(nóng)閑季節(jié),也紛紛加入旅游的行列。每每我有了到外面走一走的想法,她都要從中“打格擋棒(作梗)”。她說,旅什么游啊?想出去拽一拽(炫耀)的吧!人山人海的,花錢買罪受。想看景的話,還不如在家看電視。你說,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拽的???
都什么年代了,老婆還把富日子當(dāng)窮日子過?!岸酥y碗討飯吃”,你說值嗎?唉,攤上了,咱只能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