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逢生干爺
在春生的老家,有這樣一種身份:“逢生干爺”。哪戶人家孕婦生產(chǎn),第一個去她家的,主人覺得投緣,就會奉其為嬰兒的干爺。因為正逢孩子出生,所以稱之為“逢生干爺”。遇上這種場合,來人可不能拒絕,不能有絲毫的不悅,而應(yīng)當(dāng)高高興興、欣然接受,吃紅蛋,并致以真誠的祝福。如此,主人高興,客人也高興,正所謂皆大歡喜。大概是從此孩子增加了干爺?shù)母S?,更能健康成長、前程遠(yuǎn)大,不至于辜負(fù)大家的祝福和期望的緣故吧。
解放那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三早晨,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就在此時,26歲的孕婦翠云正經(jīng)歷一場生死考驗,春生掙扎著離開了母體,一頭扎進(jìn)了這個貧寒的家庭。當(dāng)?shù)厝顺Uf生孩子對于做母親的來說,是“有命喝雞湯,冇命見閻王”,這在貧窮落后的昔日農(nóng)村,是千真萬確的。而就在春生呱呱墜地之際,和他父親文虎一起在外面“吃過糧(當(dāng)兵)”的渡江,一如往常地來串門了。他樂呵呵的,一路哼著小調(diào),一副怡然自得的悠閑模樣。伸手推門進(jìn)去,只見里面熱氣騰騰,全不是往日冷冷清清的情景。渡江想,這老弟家今天是有什么事啊,平時哪有這么生氣勃勃?他正在疑惑,東張西望,一伙來幫忙打理的大嬸大嫂就一擁而上,把他圍在中間,“恭喜恭喜!”渡江莫名其妙:“你們圍著我干什么,這是怎么回事?”大嬸大嫂們嘻嘻哈哈地告訴他:“渡江,你還不知道?恭喜你,你做干爺了!”渡江搖頭,不敢相信:“什么?你們開玩笑的吧?又冇看到翠云懷孕,做什么干爺?!”這時,文虎從內(nèi)房出來了,笑吟吟地說:“渡江,是真的。恭喜你做了干爺。”渡江難以置信,傻乎乎地站在房里。待到接生婆芬奶奶把肉嘟嘟的嬰兒抱了出來,渡江才不得不相信翠云產(chǎn)子的事實。他有些懵懂地成了春生的逢生干爺。
逢生干爺是要當(dāng)正式親戚走動的。特別是春節(jié),干崽一定要去干爺家拜年,這是約定俗成的禮數(shù)。一般情況下,這種干親關(guān)系也不會維持太久,孩子稍大就在有意無意中自然解除了。不過,他們例外,竟一直維持了一生,直到渡江夫妻雙雙離世,這是本地非常少見的現(xiàn)象。
春生這個逢生干爺全名李渡江,后來年紀(jì)增大,人們叫他渡老子,他的人生之路頗不平坦,特別是晚景凄涼。這從四和尚評價他是“先做老虎后做貓”便可想見。他住在與春生屋場緊鄰的菊花屋場,老兩口都勤勞善良,很少與人爭執(zhí),因此頗有人緣。
渡老子高瘦,慈眉善目,理著普通農(nóng)民少見的有點像“大背頭”的西式發(fā)型。他每每一坐下就端起他的水煙筒,拿過一根紙媒子點燃,燒著煙斗里的草煙絲,咕嚕咕嚕地抽煙,房間里霎時煙霧繚繞。吸煙進(jìn)去的時候,他的腮幫子就癟了下去,臉頰兩旁各現(xiàn)出一個深窩。呼出來時,腮幫子就鼓著,像兩邊各含著一個毛桃子。他一次總要抽五六斗煙。然后長長地出一口氣,接著干活。而干娘茶奶奶則安靜地坐在一旁,邊忙手里的活計邊看著干爺抽煙。她總是樂呵呵、笑瞇瞇的,沒有某些農(nóng)村婦女的粗野放肆。她圓圓的臉龐,頭發(fā)不長不短,經(jīng)常系著一條粗布圍裙,干凈利索??磥硭€識字,喜歡看“傳(小說)”,也不時跟渡老子談?wù)撔≌f中的人物、情節(jié)和自己的看法、評價,這從他們家有過《今古奇聞》《聊齋》《粉粧樓》《二度梅》《羅通掃北》等書便可推測出來。春城曾經(jīng)在他家看到過這些石印本,茶奶奶總會耐心陪著,拿出這些書給他看。她欣慰地看他讀這些書,就像欣賞自己的孩子一樣。不知怎的,茶奶奶沒有兒女,大概是不能生育吧,想必她也想通了,何必強求呢?老兩口便順其自然,后來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兒子,叫石山,可能是希望他堅如磐石之意,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春生很小的時候,過春節(jié)了,家家戶戶總要貼春聯(lián),放鞭炮,做年糕,一片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景象。新正年頭,干爺就會早早把他抱過去,到他家吃個飯。后來,春生上學(xué)了,茶奶奶會拿出她珍藏的反復(fù)翻看的那幾本“傳”,讓他閱讀,有時也讓他把故事情節(jié)說給她聽,然后頻頻點頭,露出滿足的笑容。她還從“酸壇”里挑出微甜的蘿卜、刀豆,搬來自制的“鹽果子”給春生品嘗。吃飯時,上足平時難得的大魚大肉,好幾大碗,老兩口總把好菜夾給他,之后再夾菜給一旁眼饞的石山。直到春生打飽嗝了,才讓他離席。飯后,再喝碗熱茶,給他包好一大包“土果子”,干爺才小心翼翼把他抱著送回家。
住在洞里,前后是山,野獸當(dāng)然少不了。渡老子的一個嗜好或者說技藝是狩獵。他不是專職的獵人,卻有一桿鳥銃,還有若干弶,本地人稱為“tia(入聲)”,是用來布置機關(guān)捕捉野獸的。它以竹弓、竹筒、棕繩、“鴨腳板”等零件組成,“鴨腳板”其實是插在陷阱里的觸發(fā)裝置。干爺在野獸必經(jīng)的小路上,估摸著挖好陷阱,插好“鴨腳板”,與竹弓、竹筒、棕繩等零件組合好,在陷阱上面放置幾根樹枝,再鋪上樹葉雜草等作掩護(hù)。晚上野獸出來覓食,不小心踩到陷阱,就會觸發(fā)機關(guān),被繩套縛住腳,束“手”就擒,第二天清早被干爺巡查發(fā)現(xiàn),捉拿歸案,回家就可以大快朵頤、享受野味了。早些時候,他經(jīng)常捕到野兔、獾豬、野雞,后來卻往往撲空,據(jù)說是“tia”到了烏鴉,這被視為不走運、不吉利,氣得他破口大罵“背時鳥!背時鳥(diao,第三聲)!!”很奇怪,從此他便少有收獲了。
那桿鳥銃是渡老子的寶貝,多少年一直珍惜著。他打銃有個特點,鄉(xiāng)人叫“打拎(LIN,第一聲)銃”,意思是不正面交鋒,而偷偷從背面、側(cè)面迂回,突然出擊,往往容易得手。但即使如此,偶爾也可能被機靈的對手發(fā)現(xiàn)而逃之夭夭,讓他功虧一簣,只好望洋興嘆。也有人經(jīng)常嘲弄他“又打了一只背時鳥吧?”渡老子笑笑,不置可否,表示回答。
春生干爺、干娘的日子過得清淡,吃的一般,穿得樸素。兩口子常常一個桌子四只碗,就是說三只飯碗,一個菜,成了標(biāo)準(zhǔn)配置。到了冬天,干脆就著烤火的炭盆燉點蘿卜下飯。
不過,春生干爺有辦法讓伙食稍有改善。原來他有吃死動物的怪癖,而茶奶奶也能接受。鄉(xiāng)人都說渡老子把別人家的死豬、死狗、死雞、死鴨都吃了。甚至剛剛埋進(jìn)土里的,他也挖出來清理后掛在火爐上慢慢熏烤成熏肉來大飽口福。大家很奇怪:他們怎么不會感染生病呢?事實上,老兩口確實很少生病看病,茶奶奶更是一輩子八十多年沒看過郎中、沒進(jìn)過醫(yī)院。平時有點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都是自己采些草藥熬好喝下,便安然無事了。
有一次,春生回老家,特意抽空去看看干爺,一進(jìn)他們伙房,通鉤上幾塊熏得黝黑的東西就赫然映入眼簾。春生問那是什么?干爺笑著告訴他:“是狗肉,熏了好久,味道好極了。你真是‘嘴上有鉤(口福)’,今天就在我家吃午飯,拿來下酒怎么樣?”春生實在不敢享受,趕緊婉辭,逃之夭夭。
兒子的失事是渡老子老兩口揮之不去的傷痛。那年,生產(chǎn)隊辦豬場,養(yǎng)了好多豬,需要大量的豬草。石山年輕力壯,毅然挑起了摘豬草的擔(dān)子。他來到了很遠(yuǎn)的上洞大山里,一展身手。豬草是稱重計工分的,多勞多得。他想盡量多摘。全家都在等著他,可天黑了,夜深了,還沒等到他回家。老兩口急了,生產(chǎn)隊也慌了,馬上派人到山里尋找。大伙打著火把,大聲呼叫,沒有應(yīng)答。最后在陡峭的山崖下深潭里找到了他的尸體,估計是踩塌了松動的石頭而失足跌下去的。當(dāng)晚,把他接回了家。
在幽暗的廳堂里,石山靜靜地躺在棺材里,昏黃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渡老子站在棺材旁,獨自啜泣,一邊數(shù)落著:“石山呀,你怎么遭了大難啊!你一走,我們兩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怎么過???你是走了,一了百了,讓我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知道我們心里有多痛嗎?!你讓我們怎么想得通呀?”茶奶奶則一個人悶坐在黑乎乎的臥室里,輕輕抽泣,兩肩一聳一聳的,像一尊石像。面對眼前這么一幕悲慘場景,春生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歷過的悲歡離合多了,老兩口終于從痛苦中掙脫出來了。渡老子重拾年輕時的愛好,和一幫老人家打打麻將打發(fā)時光。他沒什么錢,只是借此暫時麻醉一下自己??衫咸炫?,那次拿錢時,他不小心把衣兜里的全部家當(dāng)帶出來了而沒有察覺,那些皺皺巴巴的舊鈔票便掉進(jìn)了炭火正旺的炭盆里,瞬間被燒得殘破不堪。等到大伙伸出援手七手八腳幫著搶救出來,已經(jīng)像孔乙己說的“多乎哉,不多也”了。八十多歲的渡老子捶胸頓足,這真是屋破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打頭風(fēng)啊!后來還是找了在縣信用社當(dāng)干部的望先去兌換,總算挽回了部分損失。
晚年,春生干爺干娘這兩個無依無靠的老人,生活無以為繼,好在山里的鄉(xiāng)親們古道熱腸,紛紛想方設(shè)法予以接濟(jì)。老兩口也自強不息。在螺形塅里,經(jīng)??梢钥吹嚼蟽煽谛燎趧谧鞯纳碛?。渡老子把著犁,吆喝著牛往前走。茶奶奶在旁邊打雜、撒肥料。他們都穿著黑衣黑褲,跟著一條黑牛,看去滿眼全是黑色,看不到一點有生氣的色彩。大伙都在想,但愿渡老子人生的最后一場不會也是黑黑的。
得知干爺臥病在床,剛回家的春生立刻趕去看望。此時茶奶奶已經(jīng)先走一步,去了天國。形單影只的干爺躺在床上,干瘦干瘦,兩眼直瞪瞪望著帳頂,一言不發(fā)。春生走進(jìn)去,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叫“干爺”。他看出是春生,精神突然好了,兩眼放光,干癟的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也頗清楚:“哦,是春生啊,你來看我?謝謝你了。到如今還記得干爺,走動幾十年,一輩子了,少有吶,真不容易?!贝荷f:“是啊,干爺。平時我來看你少了,對不住啊?!备蔂敂嗳环穸?“不是。像你這樣在外面搞事,還重情重義的,不多啊。我84歲了,你還來看我,我記著呢。你這樣的干兒子,比親兒子還好,我記在心里,時刻想著啊?!贝荷缅X給他,他哆哆嗦嗦地收下了,熱淚奪眶而出,緊緊握住春生的雙手,久久不愿松開。從他無助的動作中,春生讀懂了這個耄耋老人如影隨形的極度孤獨。
人生的旅途戛然而止,渡老子不情愿地告別了這個給他歡喜給他憂的世界。他的喪事,其親人主張不要再影響春生的工作而未通知,以致春生沒能送他最后一程,這成了其終生的遺憾。但鄉(xiāng)親們都覺得:渡老子做了一輩子的逢生干爺,春生走了一輩子的干親,他應(yīng)該是滿足的,因為他有一個春生這樣有情有義的干兒子。
作者本名:董希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