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孟黎明先生一系列《家長里短》的小小說，沉默了好久，心里被他的作品攪動得抓心撓肝的難受，因而不能馬上動手寫讀后感。須得沉淀一下。認識黎明兄大約是在2011年，我們在火車上相遇，同去領(lǐng)《小說選刊》征文獎，歷時七天聽名家講座，這樣就彼此相識了。十幾年過后他的成績一路芳飛，長、中、短篇小說，影視劇，紀(jì)實文學(xué)無不涉獵，獲過若干獎項，在此不表。這幾天他的《家長里短》系列進入了我的視野。對他的寫作方向讓我肅然起敬，他關(guān)注眾生疾苦，抓住了當(dāng)下人生與人性的困境，他發(fā)現(xiàn)了家庭倫理的危機，發(fā)現(xiàn)了農(nóng)耕文明衰落后，文化隨之衰敗的狀態(tài)。空殼子的鄉(xiāng)村，亦如空殼子的文化，使得傳統(tǒng)人格遭到折損，他們正在經(jīng)受著人生的掙扎和人性的困境。他以各種不同的家庭為承載體，不同的人性為主線，冷靜地端出了一桌家庭倫理遭遇的冷餐，讓人噤若寒蟬。同時讓人警覺，讓人思索，這到底是社會的，文化的，還是人性的？以下是我的一些感受。
　　 《家長里短》屬于系列小說，以數(shù)分法一篇篇呈現(xiàn)，我覺得每一篇再起一個小標(biāo)題，也許言說會更方便。我看的第一篇是《家長里短》系列之六，一個名叫神道嶺的村莊，只剩下兩個老漢，夏凱、夏懷，彼此照應(yīng)，互相支撐著過日子，除此，整個村莊一片荒涼。神道嶺按中國建村立莊的常規(guī)來說，村名的來歷一定有一個美麗的典故，“神道”中國的根性文化，這個村名便是作家的點睛之筆！擬想，此村一定有過深厚的文化秩序，曾經(jīng)人丁興旺，熱鬧非凡，可如今已人去樓空，一個村莊就是一部文化典籍，但歲月的斑駁都已經(jīng)分化成碎片，抑或碎片也找不到了。一個空殼子村落，象征著空殼子文化。文化為何成為空殼？因為都市的時尚飛速發(fā)展，工業(yè)文明成為主導(dǎo)，農(nóng)民扔下土地進城追趕文明，他們先是如同城市里的標(biāo)點符號，然后是決心立志構(gòu)房建舍成為主人過現(xiàn)代生活。這有錯嗎？當(dāng)然沒有錯，時代的潮流誰都不能拒絕，時代的召喚誰能不聽？
　　 于是，購房，買車成了他們生存的理想，因而，村莊空了，土地荒了，神道嶺只有兩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在村里殘喘，他們守著的只是無奈，握不住的是農(nóng)耕文明那一只溫暖的大手。家庭倫理隨之風(fēng)化，父母子女分離，追趕現(xiàn)代生活需要代價，房貸，車貸聲聲呼喊著生命的節(jié)奏。
　　 夏懷于是在矛盾中念念牽掛，老伴死得早，他一人帶大一個兒子，因他給不了兒子想要的生活，兒子成人后到城市里奔命，一去三年沒有回家，1000個日日夜夜，望著汾河岸上的火車穿來過往，企盼著兒子能回來看看他，卻是日思月想地等不見人影，盼雖盼又怕兒子往返花費昂貴，于是也只是個念想，直到有一天支撐不住病倒了，夏凱見他病情嚴(yán)重，電話催回兒子，兒子只請了五天假，超時老板就不讓回去了。兒子心急火燎等父親病情好轉(zhuǎn)，并無心帶父親看病。父親見了兒子親得不知怎么是好。兒子卻只是窩在炕頭看手機，百無聊賴，五天過后父親仍不見好，等不及有了怨氣，說了傷父的話。一個月房貸6千元，沒活干怎么還，這是兒子的困境?？伤鰤粢矝]有想到，父親為不拖累他服毒死了。從此，再也不用兒子走回頭路了，讓兒子一身輕奔前程去吧。也許父親見兒子是最后的心愿，自絕是他的決心。作為父親不能為兒子提供優(yōu)裕的生活，不拖累就是幫助，這就是中國父親！這是父親的掙扎，也是父親的情懷！這是作者背后的意蘊。兒子在外面風(fēng)霜雪雨打拼得沒了施行情感的耐心，或許父親已經(jīng)成了兒子心中的累贅，自絕是父親最后的尊嚴(yán)！想來不免凄涼，人在生存面前喪失了情感系統(tǒng)，這是人文的最大的丟失。當(dāng)兒子發(fā)現(xiàn)爹留下了三千塊錢，那是分分毛毛疊加起來的巨額，是爹一生的財富，他沒有拿出來給自己看病，卻把它作為僅有的遺產(chǎn)留給了兒子。兒子看到這筆“巨款”才失聲痛哭……
　　 看到這里我的心被撕裂了。生產(chǎn)形式的變更，親情分離，家庭倫理破碎，什么都是多余的，扔掉一切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小說沒有這么說，但小說的張力卻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作品中就三個人物，道出了一個大時代的悲哀，其實是文明沖擊了文化。文明是器，文化是道。無數(shù)的“神道”嶺就這樣慢慢被文明吞噬了。
　　 作者有一雙敏銳的眼光，善于捕捉，善于發(fā)現(xiàn)，而且用很小的體積道出了很大的主題。比如另一個家庭，是家庭倫理的顛覆。父慈子孝是中國家庭的經(jīng)要，父母雙在時，女兒要父親傾囊相助買樓房，說接父母養(yǎng)老，二老經(jīng)不住女兒的一片孝心，依了女兒的要求，結(jié)果母親去世，父親成了負擔(dān)，使用巧辯把父親逐出家門。這一組父女關(guān)系，寫出了如今兒女的冷漠和自私，孝道文化一直是家庭的倫理秩序，然而，如今知識豐富了，心靈卻縮小了。撫養(yǎng)兒女的成本高了，兒女們對父母的孝敬卻淡了。這是一篇倫理顛覆的警世之作。
　　 作者不斷變換手法。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利欲熏心，人心變異了，扭曲到六親不認，責(zé)任麻木，良知喪盡，于是在《家長里短》系列之三，他使用了一個最獨到的辦法“夢譴”.一個叫羅成的男人，夢見母親披頭散發(fā)從墳?zāi)估锉继映鰜?，痛?xùn)他認錢不認人的利己行為，緊接著夢中的親人們一一出來聲討，他無言以對。夢醒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異了，已不再是人形。讓我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葛里高爾睡了一夜變成了甲殼蟲，他當(dāng)時一定發(fā)現(xiàn)了人的不正常，生活如同甲殼蟲，這是卡夫卡的發(fā)現(xiàn)。而孟黎明的發(fā)現(xiàn)是：當(dāng)利己膨脹，良知汰盡，人連野獸也不如。他以極其諷刺，幽默的手法，道出了這一思想。他的一系列小說都深藏自己的憂患意識。何時文明與文化和合呢？這是小說給予人們的思考。
　　 孟黎明善寫悲劇，讀著總會產(chǎn)生淡淡的愁腸，他以詩意的手法寫小說竟也別具一格。《家常里短》系列之七，是寫一對戀人相愛無成，最后女子為給弟弟換親娶媳婦，嫁給了一個司機，其實也是變相的賣身。女子叫子袊，人長得漂亮，丈夫因她的美貌，對她不放心，控制了她的自由，還經(jīng)常使用暴力。女子難以忍受自絕于世。各種各樣的悲劇在他筆下呈現(xiàn)，都離不開生存困境的逼迫。但是，悲劇好寫，寫出悲劇精神卻不易。子衿是生存困境造成的悲劇，但沒有絲毫的抗?fàn)?，這就缺少了一種精神，因是現(xiàn)代女性，心靈掙扎也是一種抗?fàn)?，但是沒有，她卻聽之任之，活不好我就去死，這是一種徹底的絕望，讓人撕心裂肺。道出了人世間求不得，愛別離的生命哲學(xué)。
　　 《家長里短》系列九，一對夫妻，因兒子欠債50萬，愁得沒了辦法。本來開始讀著是同情的，但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夫妻倆找到一個欠過情的人前去借錢，欠情者雖辦企業(yè)，但也舉步維艱，可是又不好不幫忙，于是自己做擔(dān)保借了高利貸，結(jié)果被擔(dān)保者耍了賴，要一回不給，要兩回不給，或者是無力支付。5分利息的擔(dān)保者只好自己承擔(dān)。這是信任的危機。誠實守信是做人的根本，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人幫助此乃貴人，恩人。但坑害善良人絕無好處，一對老賴，男人死了，女人瘋了。作者又賦予一種古老的文化，人在做，天在看，我認為很有必要用小說詮釋天道，人道的規(guī)律，否則，世界的亂象會越來越瘋狂。無力償還是困境，但不予以償還就是信譽喪失。作者敏銳地抓住人性的變異，誠信的缺失加以批判，我以為這是文學(xué)的義務(wù)。
　　 《家長里短》系列之十，是另一種情調(diào)，人活著坎坎坷坷，死去一定要風(fēng)光，因了人世間有等級區(qū)別，人活著就是顯擺。白富貴請傳統(tǒng)木匠打棺，還要上好的雕花，硬性的柏木棺材，是能交代他的一生了。打好棺材還要請村人大吃一頓，活著聽聽別人對他的羨慕和嫉妒，享享榮耀，顯顯威勢。這是小人物壓抑心理的一次釋放的理由?；畈缓?，一定要死好，平時無人關(guān)注，死后一定有人送葬，這個時候不炫耀更待何時？這篇打棺故事讓人欲哭無淚，欲笑又不能！這是喜樂背后的悲情。好作家就是要讓讀者透過表層，感受到深層的意蘊，我覺得孟黎明做到了。
　　 另外，孟黎明的語言也很好，簡潔利索，他很會節(jié)約筆墨，在簡短的句子中完成很多任務(wù)。比如：
　　 “白富貴一手夾支煙，一手端杯茶，在楊樹斑駁的碎金下瞇縫著雙睛，眼瞅眼盯著打壽材的德明。他瞧著德明嫻熟的手藝，把一塊塊推得滑溜的柏木板，嚴(yán)絲合縫堆積出前端大、后端小、呈梯形狀的模樣。白富貴摸著下巴上的小山羊胡須，嘴唇咧開，笑得合不攏嘴?！?br />　　 這段話非常節(jié)約地描述了白富貴的形體動作，場景，氣氛，事件的交代，心理刻畫。請注意“白富貴”的名字意蘊：夢想了一輩子富貴，白的。于是給自己死后占一頂柏木材，一路富貴。便是皇帝最上好的棺材也不過是柏木，最多棺木里裝些金銀財寶什么的。他笑得合不攏嘴就是想著死后富貴，活著富貴想也白想。作家卻以笑呵呵的筆觸來描寫悲情，也是一種高明。孟黎明小說的暗機很多。比如，夏懷，分明是懷念兒子的意象，可兒子叫夏利，已被利益牽絆，于是造成了悲劇。這就是作家的本事。精短小說一劍多雕。
　　 他也很會尋找敘事的角度。比如：“安葬母親后不久，這個家就亂套了?！弊屛蚁肫鹜袪査固┑摹栋擦锌心崮取贰靶腋５募彝ゴ蠖家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都是能夠一把抓住人心的開頭。
　　 再比如：“羅成這些日子丟魂掉魄，夜里噩夢纏身。時時處于睡不醒又睡不著狀態(tài)?！?br />　　 第一句話很重要，一是語境定調(diào)，二要引起閱讀欲望，孟黎明的開頭語有強迫你看個究竟的功效，但又不露聲色。他怎么啦？什么事會讓他成了這樣，小說敘事的橫切面最見功夫。所以，我很欣賞孟黎明的開頭語，很妙。
　　 他也很會營造氛圍，一種淡淡的情緒注入心里，不覺籠罩了讀者的心，很有質(zhì)感，很有滲透力。請看下面這一段：
　　 “偌大個神道嶺村，人都走了。只剩夏懷、夏凱兩人。村子里空蕩蕩的，蕭條?人。家家銹跡斑斑鐵將軍把門，戶戶院內(nèi)雜草叢生，斑駁的墻壁布滿青苔，往日的歡聲笑語，雞鳴狗吠，騾馬嘶鳴蕩然無存。
　　 清晨，煙囪上空蕩悠悠兩縷青煙，被霧結(jié)結(jié)實實壓癟在山腰，憋屈地貼在地面的草上，表明有生命的跡象存在，一切顯得了無生機?！?br />　　 這兩段描述，字字句句給人孤寂之感，也傳遞出曾經(jīng)的輝煌。把一種從興到衰的過程交代得清楚明白，夾帶著?人的情緒，他藝術(shù)地以“歡聲笑語，雞鳴狗吠，騾馬嘶鳴”交代了昔日的景象。第二段，描述了留守的凄涼和壓抑，用詞準(zhǔn)確度很高，比如用“壓癟”“憋屈”“跡象”等。用一種俯瞰的姿態(tài)掠過場景，提升了惆悵、寂寞的感覺。
　　 以場景襯托人物心理如：
　　 村子前垣的一株大槐樹下，夏懷久久駐足在那里，凝視著山下汾河岸邊來往穿梭的綠皮火車，聽著那一聲聲刺耳的鳴笛，咔嚓、咔嚓的聲響，叩擊著夏懷的心扉，他似乎冥冥之中聽到兒子急促的歸程。
　　 他使用關(guān)鍵詞：“大槐樹”（家）“綠皮火車”（工具）“歸程”（心理）三組詞道明了懷念的老人一天天的夢境。他以最簡潔的文字，最有渲染力的語言詮釋了人物心理動作。精短小說的高度濃縮，孟黎明做到了。
　　 總之，孟黎明的小說很有內(nèi)涵，主要是短小精悍，看著不累，每一篇都能讓人想到些什么。現(xiàn)如今動不動短篇也有幾萬字，作者如同失控癥，看半天也不知道想說什么，絮絮叨叨，直至心煩到看不下去。這種精致的小小說并不多見，讀來有著麥芒刺膚之感。他立足于本土，找到了很好的方式，詮釋自己的發(fā)現(xiàn)：文明與文化的沖突。這是一種呼喚，也是一種警示，更是一種憂患。
　　 2024.10.13靜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