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山村往事(散文)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豫南小山村,距城區(qū)不遠。山不高,但連綿起伏,溝壑縱橫,溪流淙淙。房屋大都零星點綴在山凹處,多依水而居,門前有池塘或臨近河流。只有學校和大隊部建在相對寬闊的地帶,高高低低的群山俯視著它們,似乎也在給它們避風擋寒。
自我記事起,便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還是大集體,大隊近四千人,共分十三個生產(chǎn)隊,集體勞作,甚是熱鬧。大隊干部也多,有支書、大隊長、民兵營長、會計、出納、婦女主任等,各生產(chǎn)隊也有隊長和副隊長。大隊部有廣播站,只有一個叫宋大奎的廣播員,負責管理和維修播音設備以及轉(zhuǎn)播,并無播音員的職責。大隊和各生產(chǎn)隊都有高音喇叭,家家戶戶還裝有有線廣播器。廣播器很簡陋,形如小盤,灰色的,除了底部有些金屬,其他部位似乎是紙質(zhì)的。白天出工時,高音喇叭總是不停地播放著激昂的時代歌曲,以激勵大家的干勁,早中晚時,社員大都在家,各家各戶的有線廣播便響了,音量較小,內(nèi)容跟大喇叭播放的差不多,只是夜晚內(nèi)容豐富些,除了播放國際國內(nèi)形勢以及報紙和新聞摘要外,還有歌曲,有時大隊干部也講話,通報一些情況,表揚或批評某些人,提出當下生產(chǎn)要求等等。那時尚未通電,到了夜晚,人們便伴隨著廣播聲早早入眠,早上也在廣播聲中及時醒來,學生上學,社員出工。山村雖然貧窮且交通不便,但消息并不閉塞。
我家附近有戶姓鄒的人家,據(jù)說是外來戶,男人早亡,女人含辛茹苦地把三個兒子撫養(yǎng)大。三個兒子雖都有模有樣,但都不是省油的燈。當年,老大未娶時,老二先結(jié)了婚,老三剛成年。老大時常埋怨母親偏心,大麥沒黃小麥倒先黃了,母親說這得講緣分,更得靠自己努力。老大帶抬杠,也愛打小報告,跟社員關系差,沒人說他好話,自然難找對象。老二活躍一些,有眼色,會來事,很快就成了親。老三生性頑劣,不好好上工,時常打架斗毆,偷雞摸狗,自炒炸藥炸魚,自制獵槍打野雞或兔子,還調(diào)戲婦女。那些年,許多人以擁有一頂新軍帽為榮,老三因在看露天電影時搶人新軍帽被拘留了幾天。回來后,老三仍不收斂,愈發(fā)猖狂,結(jié)識了不少當?shù)睾统墙嫉男』旎?,成了有名的地痞,并強娶了城郊的菜農(nóng)之女成了親,后因偷了生產(chǎn)隊里的耕牛和茶葉變賣被判了刑。
有一天,公社領導一行過來檢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狹窄的山間路上有兩頭牛在慢慢行走,忽然一頭牛撅起尾巴拉了一堆,眾人掩鼻不前。正在拔秧草的黃忠實趕緊從田坎下爬到路上,不顧兩腿泥,迅速用雙手將熱牛屎捧到稻田里,領導們紛紛夸他覺悟高。沒幾天,他就成了生產(chǎn)隊長,不久還入了黨。那時他次已近四十歲,很會揣摩領導心事,見風使舵,見了領導總是點頭哈腰,深得公社和大隊干部的器重,大家背地里都喊他“黃哈巴”,連小孩都知道。后來他也心知肚明,大家當面這樣喊他也答應,習慣成自然,以致于很多人有時猛地想不起他的本名。
鄒老二比黃哈巴小兩歲,整天跟在他后面,像他的尾巴一樣,大家便叫他“鄒尾巴”。他經(jīng)常殷勤地邀請哈巴到家喝酒,盡管是粗茶淡飯,喝幾毛錢一斤的散酒,但他老婆郭燕總是笑臉相迎,熱情招待。郭燕身材苗條,長相甜美,能說會道,黃哈巴也很喜歡跟她調(diào)侃,有時不請自來。不久,鄒尾巴當上了生產(chǎn)隊的護林員,郭燕成了記工員,基本都不用下地干活了,生活過得相當滋潤。大家看在眼里,也無可奈何。
隨著鄒老二第一個孩子的出生,兄弟三人也分了家,沒什么家底,幾間破草房分分、另起爐灶而已。老大未娶,母親便跟老大生活,住在三間正房。老二一家住在東邊三間茅屋。老三媳婦守著兩間西邊獨立的草房,夾著尾巴做人,默默等待丈夫刑滿歸來。那兩間草房以前是牛棚,質(zhì)量較差,得閑時她自己便拾掇拾掇。
郭燕好吃懶做,總想著吃好的穿好的,鄒尾巴滿足不了他,動輒罵他。婆婆聽到后就勸她,她就跟她吵,致使婆媳關系逐步惡化,經(jīng)常惡語相向。婆婆一生氣,便把老二和她背地的所作所為編成歌謠唱出來:
白天去踩點兒呦,晚上用筐兒掂,
家里不再缺油鹽。
生產(chǎn)隊里,我吃吃喝喝,偷偷摸摸,快話似神仙。
你說要臉不要臉?真是不要臉!
沒有錢,用米換,給女人扯個花布衫。
你說好看不好看?好看個驢屎蛋!
……
那時我還沒上小學,他們一吵架,我喜歡和幾個孩子去看熱鬧。我們覺得婆婆能編會唱,一定很有文化,但奶奶卻說她大字不識一個。她的唱詞雖然每次略有變化,但我還依稀記得。她口齒清楚,聲音洪亮,唱得激奮高亢,而且很壓韻,淺顯易懂,我們很容易就記住了。我們幾個小孩有時候也學著哼哼,郭燕聽到了便向我們翻白眼,做出要打人的動作,我們便一哄而散。
有一次,婆婆撞見她和黃哈巴在家勾勾搭搭,忍不住又開罵了,并說要告訴老二。鄒尾巴當護林員很盡心,白天很少愉懶回家,黃哈巴安排社員上工后,經(jīng)常借故溜到郭燕家行茍且之事。那郭燕本就生性風流,與哈巴一拍即合,據(jù)說在家時因名聲不好才嫁到幾十里外的鄒尾巴家,想掩蓋過往。郭燕害怕丑事敗露,便給婆婆說好話,哪知婆婆不依不饒,不停地罵,惹得郭燕火起,便扇了她幾耳光,接著摟起袖子要揍她。婆婆六十七歲了,身單力薄,自知不敵,便往我們家這邊跑,希望人幫她。然而大人們都被黃哈巴安排到較遠的田地干活去了,哪有大人的影子呀?只有幾個圍觀的孩子罷了。既使有大人,也是閉門不出的老人,耳聾眼瞎的,管不著這些閑事。婆婆跑到我們家前的大池塘邊時,被郭燕追上了,一番扭打,婆婆倒地。郭燕得勢騎在婆婆身上,一邊抽打一邊怒問,還胡唱不?還亂說不?婆婆不示弱,仍不停地罵。郭燕惡中膽邊生,將婆婆往水里摁,折騰的婆婆半死不活,沒有了反抗之力。也許是怕鬧出人命,她又把婆婆拽上岸,但婆婆依然罵個不休,只是聲音顯得微弱。郭燕又一下子騎在婆婆身上,冷不防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插進婆婆嘴里,使勁摳住了她的腮幫子,大聲說,我叫你罵!我叫你還罵!我非撕爛你的臭嘴不可!我清楚地看到那指尖從婆婆腮幫子中間尖銳地頂出來,幾乎摳穿,只隔一層皮罷了。婆婆已罵不出聲,只見鮮血從她嘴里不斷地流出來??吹竭@番情景,我們幾個孩童都心驚膽顫,不知所措。后來還是大隊會計,碰巧路過時急忙拉開了,說了一番,要尊老愛幼以及家庭和睦之類的話后憤憤地走了。
放工后,得知情況的鄒老大氣不過,便找郭燕討個說法。哪知郭燕倒打一耙,跑到路邊大喊大叫,說老大進她屋欲行非禮。剛放工走在路上的一些人不明就里,站在遠處觀看,也胡亂猜測。老大覺得自己有些魯莽,惹了一身騷,有理說不清,也有苦難言,更沒想到弟媳婦竟然如此下作。老大一直未婚,不想因此壞了名聲,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想家丑外揚,只好忍氣吞聲,回家安慰母親,并到赤腳醫(yī)生那里拿了一些藥。鄒尾巴回來后,郭燕來了個惡人先告狀,說婆婆無中生有,胡亂罵人,大哥也在無理取鬧。鄒尾巴半信半疑,和個稀泥,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下午,鄒尾巴巡山時感到無聊,便用石頭砸樹上的馬蜂窩。誰知被馬蜂蟄得鼻青臉腫,頭暈腦脹,慌忙往家跑,卻將黃哈巴和郭燕兩個逮個正著。他倆作了一番信誓旦旦的保證后,黃哈巴又承諾了鄒尾巴許多好處,鄒尾巴只好忍氣吞聲。說實話,鄒尾巴還想背靠黃哈巴這棵大樹乘涼。自此以后,鄒尾巴就嚴加防范,也提醒母親和大哥多留心。黃哈巴和郭燕雖然表面上收斂了許多,但暗地里依然我行我素,只是鄒尾巴不知道罷了。
大隊部附近一座山坡下住著王輝一家,單門獨戶。王輝弟兄三人,他排行老二,因老宅狹窄屋少,分家后就在這里挖出一塊平地建房安了家。王輝和妻子羅小紅生有一對兒女,年齡尚幼。在生產(chǎn)隊搶收水稻時,王輝在挑稻捆子上垛時摔壞了腿和腰,身體一直不好,干不得重活了。為照顧他,生產(chǎn)隊就安排他干些看場之類的輕松活,通常夜晚不回家。王輝羅小紅頗有幾分姿色,廣播員宋大奎自稱和她有拐彎親戚,便隔三差五地到她家坐坐,不久也成就了好事。王輝有所察覺,多次警告羅小紅,可她死活不認賬。
有一晚,大隊放映露天電影,開始不久,王輝就喊他哥悄悄地摸回了家,把宋大奎和羅小紅雙雙按在了床上。宋大奎跪地求饒,而羅小紅卻露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摸樣,反而要和王輝離婚。兄弟倆怒不可遏,操棍把大奎狠狠地打了一頓之后,拔下耙齒釘把羅小紅的下體戳了兩個窟窿,用門上大鐵鎖鎖上了,并把鑰匙扔進了附近的河里,頭也不回地走了。羅小紅撕心裂肺地慘叫著,鮮血從身上不停地嘀嗒,一會兒地上就是一片,疼得她死去活來。那時也沒有什么工具,據(jù)說宋大奎找來鋸條鋸了大半夜才把大鐵鎖拿掉。第二天這事就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成了奇聞。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種事并沒人過多追究,只是大隊干部分別給他們象征性地進行了批評教育。沒幾天,王輝和羅小紅離了婚。那個年月,離婚算是一大丑事,再婚就難,羅小紅只好哭兮兮地撇下兩個孩子回到了外鄉(xiāng)娘家。宋大奎的廣播員也被撤了,老老實實地回家當起了社員。
這件事給黃哈巴和郭燕敲響了警鐘,他倆老實了許多,尤其是鄒老三不久就刑滿釋放了,嚇得黃哈巴再也不敢胡作非為,在老三面前竟也露出了哈巴狗的嘴臉。郭燕深知,鄒老三做事比王輝兄弟倆更狠,在鄒家人面前不敢胡亂呲牙。
日子變得平靜起來。
又過了一年,鄒家婆婆額頭右邊長了膿瘡。那時醫(yī)療條件差,赤腳醫(yī)生也無能為力,漸漸地,邊流膿邊生蛆,之后成了洞,隱隱地露出頭骨。很多人嫌棄她,她就用一條破毛巾蓋著。兄弟三人都說沒錢帶他到醫(yī)院治療,任由著老人受著。老人幾次跳河都被人拉了回來。后來,鄒老大就把她關在屋里不讓出來,饑一頓飽一頓的。我多次看見奶奶從窗戶給她送飯,隔窗聊天。又過了大半年后,鄒婆婆孤獨地死在關她的屋里,據(jù)說發(fā)現(xiàn)時,死了最少超過一天。兄弟仨草草地把她埋葬了。
后來,我從初中之后就不在本地上學,畢業(yè)后在城里工作,對家鄉(xiāng)的有些情況不甚了然。只知道鄒老大一直未娶,老二不到五十歲就暴病身亡,老三育有一子,后來死于車禍。村里不到五百人了,除了少數(shù)在外地工作的,其他人都被這片土地吸收了。不過,鄒老大和黃哈巴依然健在,都快九十歲了。
幾天前回老家,我到山上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有人便指著那些雜草叢生的墳塋說,這是誰的,那是誰的,但好多卻不知道了。我忽然想起黃庭堅的詩句“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不禁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