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黃昏的哲學(散文)
一
下午,我敲打了幾段文字,之后覺得有些無聊,就斜倚在沙發(fā)上,隨手取過一本書來讀。我常常這樣,在寫作思緒枯竭的時候,就去隨意讀讀書,沉浸于另一種境界。
那是一本尼采的著作,我也讀了許多遍,但還是喜歡讀。其實,關于尼采的哲學,很早我就接觸了。不過,那時候思想似乎不夠成熟,只是被他偏頗的激情和悲愴的快樂所感染,喜歡他狂熱而恣肆的文字。年輕人,似乎都熱衷于放浪不羈。直至年歲增長,閱歷深厚,才漸漸從他的文字中讀出狂笑之下的哀傷,讀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玩世不恭。情感上也似乎與那顆憂傷的靈魂離得更近了些。
我點燃一支香煙,煙霧裊裊向上,我的眸光徐徐向下。不時,需要揮動一下手掌,驅(qū)散漂浮在眼前的煙霧。它是藍色的,呈透明狀,仿佛窗扇的一層薄紗微微顫動,一絲一縷地,慢慢地經(jīng)過眼眸;也像一片海潮無聲地漫上沙灘,一波一波,連綿不斷。屋里一片靜寂,我好像沉睡了一般,呼吸細微平穩(wěn),似乎只響著煙蒂燃燒的聲音。終于,一陣燒灼感帶來的疼痛讓我跳了起來。我把煙蒂甩到煙缸里,抱著手指吸著涼氣。
我覺得呆在屋里也許會更疼痛,畢竟這里是事故發(fā)生的處所,就決定下樓去轉(zhuǎn)轉(zhuǎn)。我總是認為,換一種環(huán)境,就如同換了一種心境。至于之前發(fā)生的事故,也就只是故事了。
于是,揣上鑰匙,我出了門。
二
似乎世界也有疲憊的時候,黃昏要比白天安靜得多。
秋天的夕陽照臨樓群,小區(qū)的井字形道路兩側(cè),是粗壯的槐樹、楊樹,茂密的樹冠把大片陽光遮蔽了,路面上樹影斑駁。秋天的黃昏,一切都懶洋洋的。幾個從小廣場回家的老人垂著頭,拎著小馬扎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有些像一團團漂浮的煙霧擁在一起,仿佛不肯散開。
樓頭柵欄之外有一片農(nóng)田,也有幾間低矮簡陋的農(nóng)舍。從那個方向傳來幾聲古怪的叫聲。嗚嗚呀呀的,像小狗的吠叫,也像烏鴉的鳴叫,有些哀傷。我一時無法判斷那是什么聲音,就穿過水泥柵欄,沿著田間小路去尋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幾只白色的雞立在農(nóng)舍的矮棚上,煩躁地走動,啼叫。但我還是疑惑,無論如何都覺得那不是公雞啼鳴的聲音。也許,公雞在黃昏的叫聲與早晨不一樣吧:早晨的清脆高昂,黃昏的喑啞哀傷。我一邊這樣猜測著,一邊茫然地踅回到樓區(qū)。
一只貓以貓固有的跪坐的姿勢,立在另一幢樓的樓角。它是黑色的,它的身邊是一根高高的路燈燈桿,也是黑色的。那貓好像有些憂郁,靜靜地立著,偶爾會扭頭看看,似乎有什么心事。我就站在離它不遠的地方看著它,想發(fā)現(xiàn)點什么。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龐大漫長的故事,所以,這個世界里的任何生命都是有故事的,也是真實的。當然,只有人類會虛構故事,所以人類的有些故事并不真實。雖然我并不知道這只貓在想些什么,但它肯定不會虛構,或饑或渴,或愛或恨,它會如實表述。
一輛轎車從黑貓面前駛過,它沒有理會,微微低頭看著地面,想著自己的事。它呆的地方鋪著菱形的水泥地磚,地磚縫隙中長出些野草,它用爪子撓了撓??磥?,它有些無聊,身上那層黑色在夕陽中微微泛紅,顯得格外憂傷。它不時地朝大樓的另一端瞥幾眼,這讓我覺得它肯定有故事。
終于,它扭過身子,盯著大樓另一側(cè)樓頭,我也沿著它的視線望去。另一只貓的身影出現(xiàn)了,似乎是通體的黃色,也許是灰色被夕陽染成了黃色。陽光有這種能力,可以改變世界的顏色,或者說,陽光虛構了世界的顏色。
黑貓擰著脖子看,注視良久,便起身徐徐地朝黃貓走去。走了不遠,居然回頭看看我,似乎意識到了我的關注。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畢竟偷窺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我便轉(zhuǎn)移了視角,假裝看向?qū)γ娴囊慌艠淠?。金色的陽光在樹梢上跳躍,仿佛湖泊中無數(shù)魚兒濺起的浪花,格外耀眼。待我再次扭頭時,黑貓不見了蹤影,黃貓也沒了。我有些沮喪,我不喜歡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如同那群雞的叫聲,似乎有些詭異,讓我郁悶。
不過,我期望那只黑貓不是去尋仇廝殺,而是去赴約,與一只異性的貓(我尚不清楚它的性別)進行一次美妙的約會。當然,即使是為了愛去廝殺,也不要緊,那是一種更為壯烈的生命行為,一種為了生存或者愛情而流血的偉大能力。倘若負傷了,就更加雄偉,相當于人類的英雄。在疼痛中去愛,愛得更深。所以,無論痛苦與愉悅,都是美妙的。而且,把痛苦看成快樂,愈加美妙。
我不再為那只黑貓能發(fā)生怎樣的故事?lián)鷳n了。無論故事的走向如何,無論是怎樣的結(jié)果,故事必然發(fā)生,痛苦與快樂也都必然存在,只要去做了,生命就有意義。
我朝夕陽走去,迎著金色的余暉。雖然已然過了中秋,天氣漸涼,但樹葉還繁茂地生長在樹上,綠色依然濃烈。
我快樂地走著,回憶著黑貓離開時的背影,那沉穩(wěn)的步履,扭動的腰肢讓我歆慕。倏然間,有了一種怪異的沖動:想模仿黑貓的步態(tài)走上幾步。但我還是抑制住這種沖動,畢竟我不是一只準備去愛或者恨的貓,而是一個穩(wěn)重矜持的老者,心底有了一種可以燃燒的亢奮(生命力),那就足夠了。
三
披著滿身夕陽的溫暖,我走進樓洞,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回遷樓有些破爛,電梯門緊挨著樓洞的雙扇門,我撳下上樓的按鈕,等著停在十八層的電梯徐徐降落。一個老女人也在等電梯,她戴著一頂米色的圓頂遮陽帽,估計年紀有七十多歲吧。我并不認識她,但每次遇見,她總是朝我點點頭。那圓圓的臉龐,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進入電梯后,我主動地為她按下十六樓的按鈕,然后才按下十四樓,她又朝我微微一笑。她總是坐在樓角處的太陽下曬太陽,每次我進出,都在她的視線中。當然,這幢大樓,我只認識她。不過我并沒有與她過多交談,雖然她看上去很善良,但那眼神總是疑惑地打量我,這讓我覺得不很舒服。我討厭被人懷疑,雖然我也不是壞人。我不如尼采,沒有他那種豁達與自信,在別人疑惑的目光中哈哈大笑。我希望處在一個坦誠的世界里,到處都是清澈地透著善意的眸子。盡管我有些特立獨行,還是渴望被寬容地對待,甚至,可以被漠視,但不喜歡被懷疑。
回到房間,燒灼的疼痛已然消失,只是兩只手指燒灼的地方生出了兩只泡泡,感覺有些別扭。褲腳上,竟然掛著一枚小小的草葉,纖細的草莖插在布紋里,葉片挺翹。我心生喜意,頓時又有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迫切想敲打一陣鍵盤,用嘀噠噠的鍵盤聲表述由黑貓、夕陽、樹木、草葉帶來的激情。但我發(fā)現(xiàn),在坐到電腦桌旁之前,必須先完成一件事。因為,一雙眼睛正從地板上瞪著我呢。
在甩掉煙蒂的同時,那本尼采也被丟在了地板上。地板是老紅色的,書本是米白色的,書頁散開伏在地上,分外醒目,當然,姿勢也有些尷尬。我注視地板上的尼采片刻,然后咧嘴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發(fā)笑,這并沒有什么可笑的??晌耶吘剐α??;蛟S,我們都會在尷尬和痛苦之后發(fā)出一種笑聲,似乎覺得這并沒有什么丟人的。
我把尼采拾了起來,并且懺悔般擦拭一下封皮。封面上有一幅尼采的畫像,深邃的眼睛此時正迷惑地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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