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焊花飛濺(散文)
伴隨著“嗤嗤嗤”的細微聲音,亮燦燦的焊花在隔著眼罩的眼前連續(xù)閃爍。連續(xù)閃爍的焊花是由燃燒的焊條發(fā)出的,焊條卡在焊槍里,焊槍在我手里。我手拿焊槍,沿著一條直線緩緩向前移動,緩緩向前移動的同時,橫向做鋸齒狀移動。
大概焊了有一尺左右的距離,在旁邊手拿面罩觀察的劉師傅說了一聲,“中了,停吧?!?br />
我立即停了下來,按劉師傅教我的操作程序先關閉焊槍開關,再關掉電焊機。停了一會兒,等焊縫冷卻下來,劉師傅拿一只小鐵錘,把表面的焊渣敲掉,露出了一道魚鱗紋的焊縫。劉師傅滿臉笑容對我說,“不孬不孬!學沒多少天,就能焊出魚鱗紋,你進步真的非常大?!?br />
這是將近五十年前的場景,當時,我受生產隊派遣,去縣鐵工廠學習電氣焊。其實,一開始,是派了兩個人。另外一個姓張,比我年齡小兩三歲,他的哥哥就在縣鐵工廠工作。我們倆能一起到鐵工廠學習電氣焊技術,他哥哥沒少做協(xié)調工作。沒想到,學了沒幾天,那位小張不來了,氣得他哥哥又吼又叫,也沒把他再叫回來。就剩下我一個人,繼續(xù)學習。
那時候,我高中畢業(yè)回到生產隊勞動,已經(jīng)有兩年多的光景,兩年多里,天天在黃土地里干最原始而效果很差的農業(yè)活兒,我感到很憋氣。雖然已經(jīng)學過開柴油機,但是,生產隊里使用柴油機的機會很少,柴油機歇業(yè),我就得照常在地壟上忙活。
可巧,生產隊想搞點兒副業(yè),增加社員收入,一來二去,因為小張的哥哥在鐵工廠,就想到了電氣焊,就派我和小張一起去學習。小張能跟我一起去,應該是跟他哥哥的協(xié)調有關。小張卻半途而廢,他哥哥能不急嗎?我卻不想打退堂鼓。我心里想,學會了電氣焊,畢竟是一門正兒八經(jīng)的工業(yè)技術。說不定,將來就可以憑著這門技術活兒,成為一個正式工人。能當工人,就能掙工資,比在生產隊掙工分強多了。所以,我堅持留下來,跟著劉師傅繼續(xù)學習。
劉師傅拿了一本電氣焊基本知識的書給我看。相比農業(yè)活兒來說,焊工這活兒的知識含量和技術含量雖然要高許多,這一點,我不怵頭,雖然我上高中時學的知識很淺顯,但是跟電氣焊有關的物理學知識和化學知識還是接觸了一些的,所以,學起基本原理來沒有感覺太費勁。
跟著劉師傅學習操作時,我先認真細致地觀察她是如何操作的。到自己動手時,一開始,有些心急,焊槍走得快,焊縫就有許多空隙,敲掉焊渣之后,像馬蜂窩。有時候,焊縫粗細不均勻,像一條蚯蚓在沙土里爬過的痕跡。這樣的焊接效果,自然非常不好。焊完之后,劉師傅笑著,讓我拿錘子敲,敲不幾下,表面被焊在一起的鋼板或者角鋼又會重新裂開甚至斷裂。
比較粗的鋼管或者比較厚的角鐵工字鋼等,需要兩三遍才能焊接好。這個技術難度更高,一開始,不是焊縫之間有空隙,就是疙疙瘩瘩難看得很。比較薄的鋼板,稍不注意,讓焊槍在一個點停留時間長了,就擊穿了鋼板。
劉師傅高高的個子,大概得有一米七以上,濃眉大眼,不笑不說話。看我焊得不好,并不大聲責備我,而是和風細雨提醒我,又親自操作一番,一邊操作,一邊講解。然后,將焊槍遞給我,讓我照她的方法做。這樣,我慢慢有了提高,劉師傅就經(jīng)??隙ê凸膭钗?,然后,再指出其中的不足。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忘劉師傅笑瞇瞇的模樣和耐心細致的授徒態(tài)度。
大概學了一個月左右,我回到生產隊。生產隊已經(jīng)在靠近城中心大隅首的民主街路南,找了一間門面房。那間房子,是我們生產隊一家姓趙的,房主趙殿選,罰了勞改,老伴兒沒了,唯一的女兒出嫁了,家里沒了人,一直閑置著。生產隊就用來做了電焊鋪。
房子稍加整修,又找電工接好電源線,電焊機,氣焊設備都配備齊了,我用毛筆在一張長木板上寫了“東關四隊電氣焊鋪”七個大字,掛在門前,做了招牌,就開張營業(yè)。
生產隊讓我開個電氣焊鋪,一條貫穿東西的民主大街,獨一份兒,目的就是想賺點兒錢,給社員謀福利。在突出“革命”和“斗爭”的時代,也算是敢為人先。
開張之后,生意并不興隆,有時候,一個大白天,都沒有人光顧。有時候,來了兩三個,大都是鐵锨鋤頭之類的,很少有大活兒?,F(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整個小縣城沒有幾家工廠。工業(yè)很少,也大多是手工業(yè),農業(yè)又停留在原始勞動狀態(tài),所以,焊接鋼鐵類的自然很少,再說,大活兒,人們自然會去找鐵工廠里的劉師傅他們。當時,換一個新鐵锨頭或者鋤頭,得一兩塊錢,焊一焊,也就是花幾毛錢的事兒,還能照常使用,哪個省錢?農民會算這個帳。所以,經(jīng)常光顧我的電氣焊鋪的,就是要焊鐵锨鋤頭鐮刀镢頭的農民。不是裂了縫,就是斷了箍。順利了,不幾下,就能焊好。經(jīng)常碰到不順利的情況。這些小農具,農民常年使用,已經(jīng)磨得很薄,稍不注意,焊槍點下去,就燒一個窟窿。他們來了,我就得想辦法給他們焊好,得耐著性子,慢慢來。確實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燒出窟窿的事兒,我就想辦法先把窟窿補上,再補焊。
清淡的生意,讓我感到十分無聊。無聊極了,就捧著書讀。
也有讓我高興的事兒。就是隔壁西鄰響起拉二胡或者唱起墜子書的時候。所謂隔壁,真的是一排房中間只有一墻之隔。
西鄰隔壁住的人家姓劉,男主人叫“瞎錘兒”。1986年之前,他是縣曲藝隊的二胡伴奏,有時候,還可以一邊手上拉二胡,腳上還綁著一根木棍,一上一下,敲邊鼓。在大街上,我遇見過他,高高瘦瘦,高鼻梁,瞎著雙眼,拄著拐棍走路,“篤篤”敲著地走路。
有一天,我聽見他一邊拉著二胡,一邊唱起了墜子書,唱的是《秦瓊賣馬》,具體內容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是從網(wǎng)上搜了一段京劇唱段,覺得內容大致相似,附錄如下:
“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
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
提起了此馬來頭大,
兵部堂黃大人相贈與咱。
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
還你的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
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
但不知此馬落于誰家?”
他的聲音沙啞卻有穿透力,而且,一邊唱,一邊哽哽咽咽,把秦瓊的英雄落難凄涼悲慘唱得聲情并茂。
縣曲藝隊,成立于1965年,1966年又蓋了“曲藝廳”,紅火的時候,每天晚上,“曲藝廳”里都有墜子書表演,“瞎錘兒”的二胡聲伴著男女二重的墜子書,傳到廳外來。我走到大門外,都要停下腳步,偷偷聽一會兒。卻從來沒有進去聽過一場墜子書,原因無他,沒錢買票。只有一次,臨近結束的時候,曲藝廳大門打開,我走進去,聽了最后幾句,看見“瞎錘兒”在臺上非常賣力地拉著二胡。
1968年底,風云突變,墜子書成了“破四舊”的對象,曲藝隊解散,曲藝廳關閉?!跋瑰N兒”失了業(yè),和他一同失業(yè)的還有他妹妹。他妹妹也是曲藝隊隊員。所以,他當時正是落難之時,他唱秦瓊的悲哀,也是在唱他自己的失業(yè)。一個雙目失明靠著拉二胡過日子的人,突然之間失了業(yè),既沒有任何收入,也無法再施展自己的藝術才能,那種悲哀,在大眾面前又不能公開表達,只有躲在家里,借唱《秦瓊賣馬》的唱段委婉抒情。
我聽著他邊拉邊唱,聽入迷了。他哽哽咽咽的時候,我想到了我自己高中畢業(yè)還得回家當農民,而且,看不到改變命運的光亮,即使現(xiàn)在當著焊工,也照樣是社員身份。滿腔悲涼,不由得洶涌而來。
有時候,他伴奏,他妹妹說書,他妹妹的聲音應該屬于女中音,渾厚,高亢,也很有藝術感染力。
我從小學時期,一直到高中,都是宣傳隊員,也拉過幾天二胡,唱過樣板戲選段,演過小品,對藝術固然有所偏愛。天賜良機,讓我這個免費聽眾,躲在他家隔壁,聽到了原滋原味的墜子書藝術,而且常常聽得有滋有味,忘卻了無聊和煩惱。
其實,年代久遠,我真的記不清“瞎錘兒”的本名了,向我四叔以及翠金姑和丁文治姑父打聽,最后,還是記憶力特別強的丁文治姑父回想起他的本名叫劉金錘,縣曲藝隊和曲藝廳的興衰起伏,也是他查了《東明縣志》才查到的。他拿著縣志一句一句對著手機向我誦讀,我才大致了解了已經(jīng)淹沒在歷史塵煙里的這些往事。
本來,這事兒好像跟我當焊工沒有多大關系,但是,要不是我學了焊工技藝,電焊鋪又恰巧開在劉金錘家隔壁,我哪里有機會欣賞到技藝精湛的墜子書藝術,又哪里會因之動情?
電焊鋪開了不多久,終因生意清淡關了門,我的焊工技藝也無處施展,又回到生產隊,在黃土地上爬地壟。
有句話說得好,是金子總有發(fā)光的時候。閃光的,不是我,是我學到手的焊工技術。多少年以后,我大學畢業(yè),在中學當了老師,又在業(yè)余時間操起了焊槍。
有一次,我的老同學找了一個活兒,要為某單位焊二十張上下層的鐵床。他本來在縣電器廠當工人。我們湊錢買了一些角鋼和鋼管,借了一臺電焊機,干起來。下料,是他和我二哥的活兒,我負責焊接。當我重新拿起焊槍和面罩,看焊花在自己手下閃閃爍爍,就像小時候大年三十晚上在大街上看鐵工廠的工人打得鐵梨花四處飛濺一樣,充滿愉悅之情。
也曾經(jīng)幫一家電氣焊門店干過活兒,也曾經(jīng)為本單位的同事焊過嬰兒車。
焊接完畢,敲掉焊渣,看到魚鱗紋的焊縫,自豪感,油然而生。
輕舟大哥所寫的“焊花”,它連接著久遠歲月的沉香,呈現(xiàn)出來就是一場火花四濺的藝術表演,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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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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