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晚全(散文)
“晚全”本名叫唐承繼(“承繼”二字是我根據(jù)他自述的發(fā)音杜撰的,具體怎么寫不得而知),起初不是我們村人,后來隨他二姐出嫁時一同來到我們(錢家灣)村定居的。晚全一共姐弟三個,上面是兩個姐姐,他排行老三。聽村里人講晚全家在舊社會時非常富裕,屬上等家庭。然頗為稀奇的是他的父母在接連生下兩個女兒之后,便好多年都沒能再生育,直到四十五歲老來得子,生了晚全。為此父母特別高興,宴請全村人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后又特意請了十里八鄉(xiāng)最有名的算命先生過去,在對方掐指算了好久之后,給獨(dú)子取了唐承繼這個大名;并喚小名晚全,意為人生晚年終于得到老天成全喜得貴子之意。
晚全小時候并不傻,只因八歲時有次在河邊玩,不小心跌落水中,被救起來后,燒了三天三夜,燒退痊愈之后,智力便出了問題,成了傻子。晚全有只眼睛不知是何痼疾,完全看不清東西,常年半瞇著,平時只能用一只眼看事物。不知是獨(dú)眼原因還是腦袋問題,走起路來有種頭重腳輕、重心不穩(wěn)感,像個醉漢,深一腳淺一腳。記憶中晚全住在村西頭一進(jìn)三重的古代老宅中第三重堂屋旁一個土坯小偏房里。房間五平方不到,土墻、土地,沒有任何家具,中間擱置一張木板床,床板鋪滿干草,面上是一張破舊的竹篾席,蓋的是一床因長時間沒洗已經(jīng)包漿的舊被褥。
晚全平常幫他二姐干些輕松雜活,譬如放牛、砍柴之類(說砍柴其實(shí)每次也就擔(dān)一小捆柴禾,十斤重不到),以此換口飯吃。有時二姐出外走親戚或是忙起來顧不上他了,他便拿著飯碗到別村去討點(diǎn)吃食。每每隔著老遠(yuǎn)看見個人影走來,一手拄根木棍,另只手抓著個蛇皮袋,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似走似跑地過來,大伙便知來人肯定是晚全了。
按回憶推測,在我八九歲的年紀(jì),晚全年齡估摸是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因?yàn)橹巧烫貏e低,晚全成了全村老少的笑料,村里大人見到總會熊(借用河南方言,意為訓(xùn)斥)他幾句;孩子們見到總要捉弄他一番。有時我們在放學(xué)路上遇見晚全了,總有頑皮小孩拿起棍子在后邊不時輕輕抽他屁股幾下。有時被惹急了,晚全便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顫顫巍巍地,又猛地跺下右腳,然后搖搖晃晃地盡力將身子支撐立定后,甩一下右手,嘴里吼上一句“搞什么搞!”孩子們一哄而散,邊笑邊跑遠(yuǎn)去……
猶記小時候某年大年初二,有個玩伴從一掛(大頭紅)鞭炮中拆了兩個小炮下來,笑問晚全:“晚全,你敢咬著這鞭炮讓我們放嗎?”“這有什么不敢的!”晚全挺起胸膛不屑一顧地說道。于是,孩子們讓晚全用牙齒咬著小炮的尾部,然后點(diǎn)燃引線,只聽“啪!”的一聲,鞭炮炸了,晚全嘴巴旁滿是口水,他吐了口痰,用袖子往嘴邊一擦,連忙說道,“咦!這炮威力真大,快把牙齒炸掉了!”孩子們哄堂大笑起來。
一般情況下村里人訓(xùn)斥晚全他是不予回嘴的,偶爾被逼急了他才會反駁還上一兩句。比方某次一個鄉(xiāng)親批評他在外乞討時竟討到自己嫁出去的女兒家去了。晚全連忙回了句“我又沒討你家的!”鄉(xiāng)親們見晚全回嘴了,自此開始口口相傳,說晚全變得越來越壞了。
由于智商的原因,晚全總是做錯事,他的二姐也始終將他當(dāng)個孩子對待,一有不對就破口大罵,嚴(yán)重時則棍棒相加。有時在外面被孩子們戲耍被二姐看見,便連罵他幾句“傻雜種!”有時放牛不小心讓牛跑去把別人莊稼吃了,或是某次乞討回來別人給他的錢被二姐發(fā)現(xiàn)不愿拿出來時,二姐便拿起棍子走到跟前,一邊抽嘴里一邊喊著“你這個傻雜種!你這個傻雜種!……”晚全一邊躲閃一邊用手遮住身上被打疼的部位,嘴里喊著“啊呦,我的娘耶!啊呦,我的娘耶……”
記憶猶新的一次,是晚全在城里的大姐來看他,給他帶了好多好吃的,還給了他一些錢。待大姐第二天回城里后,二姐跑到他住處要把吃的和錢拿走,只同意放小部分到他房里,說是那么多東西放房里怕被別人偷了。晚全雙手拽著東西不放,他二姐氣不過,到外面拾了根干竹丫子過來,直往他身上抽,一邊抽,嘴里一邊罵著,“你這個傻雜種,這么多東西看你吃的完,非要敗光才算數(shù)……”晚全疼得齜牙咧嘴不停地喊著“我的娘”,但雙手仍是死抓著東西不放。最后僵持了半個多小時,累得氣喘呼呼坐在地上,大部分禮品和錢最終還是被二姐拿走了。
晚全喜歡攔車,當(dāng)然一般都是上面政府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的車(有時眼拙不小心攔了私人車,什么都沒撈著還會被車主跑下車來一頓毒打)。記憶中有一次,晚全正坐在我家門口左手邊石墩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輛吉普車開過來了,剛好一同在家門口聊天的一個鄉(xiāng)親便告訴他,“晚全,你趕快去攔,這個是鄉(xiāng)政府下來考察的車!”晚全聽到后,連忙扶著石墩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道路中間,等到車快到跟前了,一屁股往馬路中間坐了下去。剛好那天下鄉(xiāng)來的干部由我們村支書陪同,村支書發(fā)現(xiàn)是晚全,連忙跟鄉(xiāng)里干部說明了他的情況。最后鄉(xiāng)干部拿出一張嶄新的十元鈔票出來遞給了他。晚全接過錢,在村支書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讓出了路。待車走后,他雙手將錢攤開,舉到眼前,撅起嘴角略帶幾分得意地嘟囔道“咦!這是一個大十塊咧!”
起初我們是不知道晚全真名的。有次孩子們在一塊玩,剛好晚全經(jīng)過,我們便把他拉到隊伍中。大家又想捉弄他,開始起哄,“晚全!晚全!你說你姓唐,我們錢家灣都是姓錢的,你跑來我們錢家灣干什么?”
“我是跟我仙哥(他二姐名字叫唐水仙)過來的!……”接著他便給我們講了一些他小時候的事。自那以后,孩提時的我終于知道了他的全名叫唐承繼,不曾想近三十年過去,這個名字很隨意地就這樣扎根在了我腦海中。
晚全由于吃百家飯為生,又不大注重衛(wèi)生,長此以往身體形成了很強(qiáng)的免疫力,因此身體素質(zhì)一直不錯,很少生病。后來他大姐接他去城里享了幾個月清福(聽晚全說大姐家住的是商品房,家在三樓,自接過去后便被安置在一間房里,足不出門,一日三餐做好了直接端過去,伙食也不錯,偶有魚肉。)回來后,我們發(fā)現(xiàn)晚全長胖了不少,但走路似乎比以前更不穩(wěn)了,搖晃厲害,動不動就翻跟頭。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下午,晚全在山上砍柴,準(zhǔn)備挑起柴禾時腳底下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旁邊一個尖樹樁上,樹樁插進(jìn)肛門十多厘米深,鮮血噴涌而出。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抬回來時已是黃昏,那時由于醫(yī)療不發(fā)達(dá),十里八村都沒醫(yī)生,鄉(xiāng)親們只好在傷口處抹了些柴火灰。晚全就那樣被擱置在稻草床上,呻吟不停。村里鄉(xiāng)親在門外一邊嘆息一邊哀憐一邊嘴里議論著:“晚全真可憐,這回怕是不行了,估計可能都熬不過今晚了……”最終第二天,晚全追隨他的父母而去了。
我們每個人在這世上留下的痕跡最多延續(xù)三代,兒輩、孫輩、曾孫輩,等到曾孫去世,我們的名字自此在這個世上被徹底遺忘,才算是真正與這個世界握手告別,從此不再有人知道我們曾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過。而晚全,在他去世后不到一周,關(guān)于他的名字在整個村子里便不再有人談起,大伙該吃吃,該喝喝,該笑笑,仿若這個人從沒在我們村子出現(xiàn)過。多年之后,也只是在同一時代走過的鄉(xiāng)親中,茶余飯后聊及其他偶有涉及他時帶上一句,沒有任何情感地,似乎就如一個地名,一個符號般。如果說我們大多數(shù)凡人算是這滾滾紅塵中一抔黃土的話,那么晚全似乎連塵埃都算不上!
我時常在想,如果沒有八歲時那場大病,晚全的一生又會怎樣?我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江山是主人是客,我們唯有好好活著,才是對生命最好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