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卯爺死了。在偏遠(yuǎn)的山村里，死一個老人不稀奇。老卯爺?shù)乃溃瑹o疑是稀奇的。他是含著一頭老母牛的奶頭死的。被含著奶頭的老牛，也與老卯爺前后腳死掉了。他們死在下著大雪的除夕夜里。
　　 老卯爺已過古稀之年，在他們的這個小山村里，算是一個比較長壽的老人。老卯爺?shù)囊簧錆M了坎坷與波折，大雪也沒把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深深皺紋壓平，也沒與陽光一起融化掉他內(nèi)心無盡的滄桑。
　　 老卯爺中年喪妻，留下一個剛剛蹣跚學(xué)步的兒子。三代單傳的老卯爺，把這個兒子看得可金貴了，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含辛茹苦，獨(dú)自拉扯著年幼的兒子。那些年，他的兒子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爺倆的日子過得極為艱辛。但老卯爺憑借著自己的勤勞和堅韌，在一頭老牛的幫襯下，硬是咬著牙將兒子撫養(yǎng)長大，還飛出山窩窩，進(jìn)了大學(xué)門。
　　 兒子小丑進(jìn)了大學(xué)，眼界一下子開闊了。開闊了的眼界，助長了他的虛榮心。在同學(xué)見面會上介紹自己時，捂起黑瘦的老爹，藏起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土房，只是簡單介紹了自己畢業(yè)的學(xué)校和辛勤教導(dǎo)他的老師。他越來越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忘記出身的唯一方法就是刻苦學(xué)習(xí)，并利用業(yè)余時間兼職家教，以添補(bǔ)自己的生活費(fèi)。他的刻苦與默默無語，引起班上一個女同學(xué)注意。主動上前搭訕，有時問一個簡單的問題，有時閑聊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這個女同學(xué)膚色白凈，體型偏胖，他一眼能看出跟他不是一個階層。于是，他私下里打探這個女同學(xué)的來歷。當(dāng)?shù)弥揖硟?yōu)渥，父母皆為某機(jī)構(gòu)的小頭目時，他開始放線釣魚，很快就俘虜了女孩的芳心。放下自己的自尊，用盡心機(jī)討好女同學(xué)的父母，終于爭取到一個留到城里工作的名額。
　　 從別人口中知道兒子留在了城里，老卯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提溜著幾個雞蛋，去了劉寡婦家。兒子小時候，雖說村里人幫了不少忙，可幫忙最多的還是這個劉寡婦。劉寡婦丈夫死得早，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她就把小丑看作自己的孩子。小丑小的時候一切都好，等他懂事了，小伙伴的閑言碎語讓他心里擰出疙瘩。
　　 中學(xué)周末的一天，老卯爺牽著老牛給劉寡婦犁地，讓小丑一起去。小丑爆發(fā)?！安蝗?，不去?！?br />　　 “臭小子，抽風(fēng)啦，為啥不去？”
　　 “不為啥，就是不去！你也不許去！”
　　 “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br />　　 “不許你去。你要是去，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爹?！毙〕蠹笨蘖??！斑@孩子，真是吃飽了抽風(fēng)。”老卯爺不管不顧，牽牛走出家門。
　　 “老哥，小丑沒放學(xué)回家？咋沒看到他?！?br />　　 “不知道那小子中了啥邪，今天就是不讓我過來?！?br />　　 “孩子大了，懂事了，咱們還是忌諱點(diǎn)來往吧?！?br />　　 “忌諱啥，沒你他能活成人嗎？人不大，還管起老子來了，說不定哪天我就把你娶進(jìn)門嘞?！?br />　　 老卯爺一根筋兒的倔脾氣，劉寡婦知道，可她更知道他最是死要面子。想到這，她不自主地又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知道小丑留城工作了，她才漸漸疏遠(yuǎn)老卯爺。她不想扯老卯爺?shù)暮笸取?br />　　 老卯爺知道消息后，一直處在興奮中，連劉寡婦的疏遠(yuǎn)都沒覺出來。他原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享享清福了?？烧l曾想，跟自己一樣倔的兒子，要當(dāng)城里人家的贅婿，心就像自己的臉，又黑又硬起來，說自己是吃著百家飯靠村里人養(yǎng)大的，壓根沒提還有他這個老爹。這都是傳進(jìn)他耳朵的話。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一口屎一把尿地把兒子拉扯大，他能真不認(rèn)自己這個老爹。老卯爺下決心要進(jìn)城，找他兒子當(dāng)面對質(zhì)。
　　 兒子要做贅婿的這一決定，讓老卯爺?shù)男睦锖懿皇亲涛?。在他的觀念里，入贅是件極為丟臉的事。跋山涉水，一路顛簸，贅婿這個名字顛成一個鐵坨子，沉沉地壓在老卯爺?shù)男睦铩?br />　　 好不容易見到兒子，自己還沒說幾句，兒子就劈頭蓋臉地把自己教育了一通，甩下一句“你難道還想讓你的不兒孫們埋進(jìn)那個小山溝里？”扔下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的老卯爺，強(qiáng)忍就要流下的淚水，扭身就走了。岳母找他談話的情景浮現(xiàn)在他眼的前。
　　 回鄉(xiāng)的車沒有了，身邊的路燈亮了，身在高樓夾縫里的老卯爺害怕得像個孩子，無助地坐在馬路牙子上，閉著眼傷心地落淚。
　　 “老爺爺，需要幫助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在低垂著的頭上響起。一個漂亮的小女孩，不遠(yuǎn)處站著她的媽媽。
　　 “好孩子，好孩子?！崩厦疇斦f不去了，使勁地?fù)u頭。
　　 “媽媽，媽媽，老爺爺真是個怪爺爺?！?br />　　 “大爺，碰到什么難為事了？或許我能幫上一把?！毙∨⒌膵寢屢姶饲榫?，走上前來，親切地問道。
　　 “……”老卯爺只顧落淚，說不出話來，使勁向外擺著手，示意媽媽走開。
　　 媽媽站起來，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向遠(yuǎn)處的交警。
　　 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在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往回返。
　　 回到村里的老卯爺，病了。俗話說窮人的命賤，病也賤，一聲一聲的老牛叫，又叫好了老卯爺。病好了的老卯爺，漸漸老去，獨(dú)自在山村的日子愈發(fā)寂寞，他便萌生了找個老伴相互陪伴的想法。當(dāng)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兒子時，卻遭到了兒子的強(qiáng)烈反對。兒子認(rèn)為他這是給自己丟臉，讓他別再折騰。老卯爺據(jù)理力爭，兒子一氣之下，竟揚(yáng)言要斷絕父子關(guān)系。
　　 那一刻，老卯爺?shù)男膹氐姿榱?。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扔下自己不管就算了，在城里落下腳，哪會那么容易，肯定有著難言之隱，作為父親的自己可以理解，可這次，兒子還是如此絕情?？粗鴦⒐褘D家的方向，老卯爺呆呆地坐了一夜。自此，與兒子再無往來，也斷了年輕時就想劉寡婦搬來住的念頭，獨(dú)自一人守著那破舊的老屋，和一頭老母牛相依為命。
　　 劉寡婦看到老卯爺?shù)淖兓?，沒有多言語?？蠢厦疇斢帜軤颗８苫盍?，就不再送飯過去，只是默默地關(guān)注著老卯爺?shù)膭酉颉?br />　　 這頭老母牛是老卯爺多年的伙伴，它陪著老卯爺走過了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在田間地頭，老牛默默耕耘；在歸家途中，老牛緩緩前行。老卯爺平時最喜歡撫摸著老牛的頭，喃喃自語，仿佛在向它傾訴著自己心中的苦悶。從城里回來的那晚，一頭倒在老牛的腳下。正是老牛的叫聲，驚醒了劉寡婦。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卯爺?shù)纳眢w也越來越差。他沒錢去看病，也不愿再跟兒子張口，只能靠著自己的意志力強(qiáng)撐著。每到夜晚，病痛的折磨讓他難以入眠，他只能望著窗外的星空，思念著曾經(jīng)的妻兒，想念著自己的母親。他多想變回孩子，再次躺進(jìn)媽媽的懷抱里啊。
　　 那個冬天，格外寒冷。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了好幾天，整個山村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老卯爺?shù)牟∏橛l(fā)嚴(yán)重，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起床做飯。老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困境，它在窩棚里不安地踱步，它感覺到了自己的大限不遠(yuǎn)了，但它不想走在牽頭，單留它的主人孤單地活在這個多苦多難的世上。
　　 黎明時分，雪還在靜靜地下著。老卯爺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披上了那床破舊的被子。他蹣跚地挪到牛棚，老?？吹剿?，眼中流露出關(guān)切和悲傷，咕咚一聲臥倒在地。老卯爺靠在老牛的身邊，用力把被子搭在他和老牛的身上，閉起眼睛。
　　 在老卯爺奄奄一息時，他情不自禁地含住了老牛的奶頭，就像他看到小時候的兒子含著妻子的奶頭一樣。他又看到了劉寡婦，正在用小勺子一口又一口地給兒子喂飯。那一刻，他滿臉的皺紋一點(diǎn)點(diǎn)地舒展開來，松弛的笑容像朵花，開在母牛的懷里。那笑容中包含著對過去的回憶，對命運(yùn)的無奈，也包含著對老牛的感激。
　　 在這漫天飛雪的夜里，老卯爺帶著微笑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離去，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有那頭老牛，靜靜地守在躺的身旁。老牛也跟著老卯爺走了。
　　 當(dāng)村民們發(fā)現(xiàn)老卯爺?shù)臅r候，他已經(jīng)被雪覆蓋，臉上的笑容卻依然清晰可見。劉寡婦不顧世俗的眼光，為他穿上自己親手給他準(zhǔn)備的送老衣。大家為他舉行了簡單的葬禮，嘆著他一生的苦難與不幸，咒罵著他那個不孝的兒子。聽說他的兒子已經(jīng)高升，成了單位里一個炙手可熱的部門的小頭頭。
　　 村里人，那年的年過得不像往年那樣舒展。老卯爺?shù)墓适拢褚皇妆瘋母?，在山村的風(fēng)中傳唱著。它提醒著人們，親情的珍貴，生命的無常，以及人與動物之間那份深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