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老咸菜缸(小說)
村子當(dāng)中的十字街生一棵老槐樹,四五摟那么粗(成年人雙臂環(huán)繞,叫“一摟”),郁郁蒼蒼,葉繁枝壯。老槐樹底下躺一個(gè)老碾盤,一尺多厚,磨得溜光水滑的。李有福成天價(jià)坐在老碾盤上,歪斜著嘴,拖拉著腿,拄一根棗木拐棍。舌頭不是很利索,有時(shí)嘴角還會(huì)不自主地流出幾滴口水。春冬兩閑,李有福在老碾盤上坐著;秋夏兩忙,李有福還在老碾盤上坐著。他輩分大,歲數(shù)大,誰從老槐樹下路過,都要跟他打聲招呼,拉幾句呱兒。李有福雖說舌頭不利索,卻樂意跟別人瞎搭搭,整句笑話,解解悶乎。
冬閑時(shí)節(jié),安靜無風(fēng),陽光融融。老槐樹旁就聚了許多站大街曬爺爺?shù)模〞裉?,老家人管太陽叫“爺爺”,管月亮叫“奶奶”)。人一多,拉呱的一多,李有福那有些呆滯的神情就活泛了許多,黑黃的臉皮也有了些血色。說到高興處李有福也會(huì)笑,嘴角一歪一歪一抽一抽的,笑得很難聽,很不利索。越是這樣,周圍的人越是逗他。
本院的兄弟李有祿問:“福哥,晌午吃的嘛好東西?豬蹄子啊,還是豬臉子???”李有福說:“不吃那玩意,太油,糊腸子?!崩钣械撜f:“管那個(gè)哩,吃到嘴里是香的,咽到肚里是賺的。瞧瞧兄弟我,一天一斤肥豬肉,一天一斤老白干。打開電視看看大姑娘,聽聽單田芳,氣死唐太宗,賽過秦始皇?!北M心(故意)打個(gè)飽嗝,把一股子酒味噴到李有福臉上。還撩起棉襖,摸摸自己那大草包肚子。李有福撇撇嘴,本來就歪斜的嘴角更加歪斜:“別奓毛,別燒包,你這好日子比兔子尾巴長(zhǎng)不了多少。等哪天栓你個(gè)嘴歪眼斜,手癱腿瘸,二百五十斤暄膪往炕頭上一攤,看誰伺候你。到時(shí)候還吃肥肉喝白酒,吃你的老咸菜疙瘩,喝你的涼白開吧。你哥哥我栓是栓住了,孬好還能挪幾步路,拉幾句呱?!崩钣械撨€不服氣,斗嘴說:“你兄弟不缺心眼,預(yù)防著哩,哪年不輸幾棒子(瓶子)液沖沖血管。”李有福撇撇嘴:“幾棒子液體就能把閻王爺打發(fā)走?。恳沁@么省事,還要醫(yī)院干嘛,還要火葬場(chǎng)干嘛。”綽起拐棍,在李有祿腳面上敲了幾下。李有祿就嘎嘎笑著躲到一邊去了。
晚兩輩的李金喜又湊搭過來,挨著李有福坐下,掏出一顆“將軍”煙遞過去:“福爺,抽一根解解饞,好煙,十塊錢一盒哩?!崩钣懈Uf:“一邊去,明知道你爺爺戒煙了。抽那玩意堵血管,你也少抽點(diǎn)。”李金喜笑嘻嘻說:“不抽煙,那晚上我請(qǐng)客,茅臺(tái)、五糧液,四斤的龍蝦,澳洲的鮑魚。喝好了,再叫幾個(gè)大閨女陪你跳跳舞,蹦蹦迪。”李有福拿起拐棍,在李金喜腚錘子上杵了一下:“一邊去,你爺爺上炕都費(fèi)勁,還跳舞蹦迪哩?!倍旱么蠡锒几赂滦?。李有福也歪著嘴角笑,笑完抬眼望望粗壯的老槐樹,好長(zhǎng)時(shí)間沒言語。李金喜問:“福爺,咋抑郁了?”李有福嘆口氣:“奶奶個(gè)腳丫子的,活了一輩子也沒活出家里那口老咸菜缸。”
李有福得腦血栓以前,是村里最精壯、最能干、最會(huì)過日子的漢子。肩膀?qū)捄裣袂嗍瘲l子,胸脯堅(jiān)硬像黃銅塊子。大手賽笸籮,大腳賽小船。耕地耙田一溜春風(fēng),駛車趕馬一溜小跑。掄著板镢在茅草窩里開荒,一天能開一畝地;舞著鐮刀在河套里割麥子,一天能割五畝地。吃大饃饃,一頓五六個(gè);喝老燒酒,一頓七八兩。吼一嗓子,房梁都打顫;跺一腳丫,大街都哆嗦。
李有福的日子,也是全村數(shù)得著的好戶。一天兩頓小酒,三天二斤豬肉。不是炸小魚,就是燉小雞。每日里吃得嘴唇油光放亮,連腦門都像涂了一層油。吃飽了還愛顯擺。往人堆里一扎,摸著自己飽滿圓潤(rùn)的肚皮,不停打著響嗝,將酒香和肉香往人家臉上噴。別人問:“福哥,吃的嘛這么香?”李有福說:“家常便飯。”別人說:“福哥,你又發(fā)福了?!崩钣懈Uf:“胖就是壯就是旺,就是改革開放。擱以前,天天窩窩頭、白開水、老咸菜,你倒是想胖,可哪里胖得起來。”說著大腳丫子一踹摩托車,噴一溜青煙,突突突地去集上買豬肉去了。
李有福媳婦節(jié)儉,天井里那口老咸菜缸總舍不得扔。每年都買點(diǎn)大粒子海鹽,腌上些白蘿卜、胡蘿卜、青豆角、白菜幫。腌了也沒人吃,存得久了就長(zhǎng)出白醭來,生出醬蛆來。李有福就有些生氣,吼道:“不讓你腌這破玩意,你偏不聽。吃了半輩子老咸菜疙瘩,還沒吃夠啊,天生就是受窮的命?。俊本b起板镢就要把咸菜缸砸了。嚇得他媳婦趕緊拿身子護(hù)住老咸菜缸,奓開胳膊,老母雞保護(hù)小雞仔一樣,顫顫地說:“不腌了不腌了,往后多昝也不腌了,都倒掉還不行。這老咸菜缸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可不能給砸了?!币淮蟾桌舷滩硕嫉惯M(jìn)了豬圈坑里。老咸菜缸搬到墻角,底朝上扣過來,再也沒用過。任憑日曬雨淋,風(fēng)吹雪打,靜觀日出日落,人來人去。沉默像老僧涅槃一般。
那老咸菜缸不是陶的,也不是瓷的,是炻的。雖說厚重粗笨,倒也結(jié)實(shí)耐用。李有福說,打他記事起就有這老咸菜缸;李有福的爹說,打他記事起就有這老咸菜缸;李有福的爺爺說,打他記事起就有這老咸菜缸。照此推算,老咸菜缸也夠老的了,是個(gè)老古董了。一口缸,一筲水,一瓢鹽,一碗老咸菜疙瘩,也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人口,也不知強(qiáng)壯了多少漢子。
有一年,村里來了個(gè)倒騰老物件的二道販子。老茶壺、老茶碗、老煙袋、老頂針、老桌子、老椅子,看見什么要什么,也不挑剔。李有福問他:“老咸菜缸要不要?”二道販子說:“要,是老物都要。”李有福說:“搬走吧,也不要你錢了?!敝钢笁堑睦舷滩烁祝骸耙稽c(diǎn)用沒有,擱哪兒都礙事?!倍镭溩泳蜆奉崢奉嵉匕讶嗆囬_進(jìn)院子,哈腰抱起老咸菜缸就往車上裝。
李有福媳婦扔下燒火棍跑出來,一把扯住說:“好好的一個(gè)缸,哪有白白送人的?!倍镭溩诱f:“不白拿你的?!碧统鍪畨K錢,往李有福媳婦荷包里塞。李有福媳婦死活不要,抓住咸菜缸不松手:“當(dāng)不興(也許)后來用得著,盛點(diǎn)水盛點(diǎn)面的?!崩钣懈:鸬溃骸耙粋€(gè)破咸菜缸有嘛用,礙手礙腳的,搬走搬走?!彼眿D說:“孬好也是件老物,老輩子傳下來的。”李有福說:“老你奶奶個(gè)腳丫子,不賣就把它砸了。”一腳蹬在老咸菜缸上,蹬得老咸菜缸打了十八個(gè)滾,咣當(dāng)撞到了老榆樹上。倒也沒壞,好端端躺著。疼得李有福媳婦,撩起圍裙一個(gè)勁抹淚。二道販子生怕鬧出亂子來,缸也不要了,騎上三輪車出了大門。李有福媳婦又把老咸菜缸滾回原地兒,底朝上扣起來。氣得李有福眼珠子瞪得像牛眼。
昏上(晚上)李有福喝了八兩悶酒,吃了一斤豬臉子肉。抱著枕頭獨(dú)自去了東廂屋,倒頭就睡下了,呼嚕打得像悶雷,震得窗戶紙都哆嗦。第二天一早,他媳婦炒了大蔥雞蛋,烙了蔥花油餅,喊他起來吃飯。喊了幾嗓子不見出來,進(jìn)東廂屋一瞧,見李有福嘴歪眼斜,腳麻手抖,哈喇子流出老長(zhǎng),變了個(gè)人一樣?;爬锘艔?,開三輪車?yán)酱筢t(yī)院,藥瓶子一掛就是半拉月。好歹恢復(fù)了些,拄個(gè)拐棍能挪動(dòng)幾步了,沒癱在炕上。醫(yī)生囑咐說:戒煙戒酒,戒油戒肉。嚇得李有福差點(diǎn)哭出來,歪斜著嘴說:干脆戒飯算了,餓死我算了。
話雖如此說,到底擰不過醫(yī)生和家人。煙不抽了,酒不喝了,肉不吃了。每日里都是些青菜蘿卜,稀粥窩窩。他媳婦把那口老咸菜缸洗刷出來,化了些鹽水,把些蘿卜條子、芥菜疙瘩、黃瓜把子、青豆角子,一股腦泡到咸菜缸里。一日三餐都給李有福端上一盤,也不敢放香油,怕油膩糊住男人的血管。起初李有福咽不下去,摔筷子打碗的。后來也就習(xí)慣了,每日窩窩咸菜,吃得倒挺帶勁,老牛吃青草一樣。
每每別人逗他說:“有福,怎不喝二兩,怎不燉二斤豬肉吃?”李有福就嘆口氣說:“他奶奶個(gè)腳丫子的,剛從老咸菜缸里爬出來,沒成想又爬回去了。”他媳婦說:“多虧沒把老咸菜缸砸了吧,傳家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