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于本來把車票都買好了，要帶老婆去山西呂梁老家，拜祭先祖于成龍?？烧l知道，人有旦夕禍福，檢查身體的結(jié)果出來了，說他腎上腺原來那個小瘤子又見長了。新來實習(xí)的小大夫，說得血呲糊拉，“定時炸彈哪，快動手術(shù)切了，都到癌變臨界點啦！”可把他老婆嚇得不輕。
　　 老于在機關(guān)干了二十年紀律檢查工作了。上級慧眼識珠，把這個說是大清康熙年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龍的后裔，死死地安在了這個崗位上。
　　 也不知道是骨子里的基因，還是家訓(xùn)的傳承，反正這個于樹范就是杠頭一個。腦子里盤的是老牛筋，肚子里裝的是不打彎兒的直腸子。啥事兒到了他那兒，本來有可能變通的，也是倆字兒，沒門兒！連主管書記的孩子要進本系統(tǒng)事業(yè)單位，他都進廳長辦公室饒舌，叮霸兒打破頭楔。
　　 這么些年，家里頭過的，就是那點兒死工資的緊日子。獨苗兒子在家待業(yè)啃老，也抹不開面子找人幫忙，就那么硬撐著。老婆氣得不停地扒斥。
　　 “上輩子缺了啥大德了，咋就攤上你這個屋脊扒門，灶坑打井的老倔頭，張口閉口都是你老祖宗咋咋地，不食人間煙火?。　?br />　　 住進了外科病房，三張床，那兩個也都是剛剛進來，排號等動手術(shù)的。
　　 “大姐，你老公也要做手術(shù)？”對面一個和老于老婆年紀相仿，看起來也是跟著陪床護理的女人，和她搭了話。
　　 一聽老于的手術(shù)是要從那么關(guān)鍵的部位開刀，還需要全麻，她眉頭蹙了蹙，神秘兮兮地壓低聲兒說：“大姐，那你沒先給主刀的、麻醉的，意思意思？”說著把右手抬起來，拇指和食指捏合在一塊兒捻了兩下。
　　 “啥？”老于可耳不聾眼不花，他嘿兒嘍一嗓子，一個鯉魚打挺兒，騰地坐起來，靠上床頭，眼睛瞪得跟大門口的石獅子，“要去行賄嗎？不行！社會風(fēng)氣不就是這么搞壞的！我就是不給，不信他還敢把我喇死！”
　　 女人的蛾眉俊眼，一下子勾出倆驚嘆號，那神情分明就是見了外星人。
　　 “妹子，別理他！狗咬呂洞賓！”老婆狠狠夾了他兩眼，拉著女人的手，出門坐到了走廊的長椅上……
　　 轉(zhuǎn)眼就到了手術(shù)的那天。一大早醫(yī)院剛上班，護士就陪著麻醉醫(yī)生進來了，問身體，聊起居，那和藹可親的勁兒，比兒子和他們老兩口兒說話親多了。
　　 對床的女人也圍上來，和老于愛人的眼神兒一碰，眼皮都朝上挑了一下，嘴一抿，是一臉的神秘。
　　
　　 二
　　 老于再一次睜開眼睛，是正被護士從手術(shù)車上往病床上輕輕挪動的時候。啊呀！不是剛剛才推進手術(shù)室的嗎？咋又回來啦？
　　 “于師傅，那是三個小時以前了，你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護士小姐附下身把他的胳膊又往里順了順說著。
　　 “大姐，到底不一樣吧，這麻醉師的醫(yī)術(shù)怎么樣?。繘]挑的吧，手術(shù)開刀，叫你神不知鬼不覺。推回病房，又正正好好叫你上了床醒，這點兒掐的，神啦！”
　　 老于愛人卻有點兒緊張地把手放到了身后，不住地搖著。
　　 好不容易熬到拆了線兒，尿管也拔下來了。眼瞅快中午了，掛著的吊瓶也點到了瓶子口兒，小護士進來拔完了針說：“于樹范家屬，我們科賴主任請你去他辦公室一趟?！?br />　　 “我也想去看看，咋也得當面兒謝謝人家吧！”老于說著就要起身。
　　 “老實兒躺你的吧，別添亂！”
　　 老于是誰呀，那可是吐口唾沫砸個坑兒的主兒！沒辦法，老婆還是乖乖地推著輪椅，扣響了賴主任辦公室的門。
　　 中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星星點點灑滿了房間。窗臺上擺放著一盆兒正立著雙莛，開了兩個大花球的君子蘭。寫字臺后面，站起了一個差不多有四十歲，挺拔干練的中年人。兩道濃密的劍眉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親和的目光中透溢著正直。加上一身白服、白帽，給人就是那種玉樹臨風(fēng)的感覺。
　　 他走到輪椅旁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和老于平視著，“正好二位都來了，那我就一塊兒說啦?！?br />　　 老兩口兒一驚，心立馬懸到了嗓子眼兒，千萬別再出啥幺蛾子?。?br />　　 “哈哈，干嘛這么緊張！把心放肚子里吧。請你們來是有喜訊相告，手術(shù)非常成功，術(shù)后也恢復(fù)得不錯！不過，我也有一件事想請你們幫忙。”
　　 賴主任起身推開了套間的門，打開書柜的玻璃門兒，從上面的擱板拿下來兩個信封。老于老婆一看，是裝生日賀卡的信封，那圖案、那顏色……心里就發(fā)毛了，緊張地斜眼瞄了老于一眼?？蛇@會兒的老于，卻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聚起了眼神兒，仰視著書柜上方，墻上掛著的那幅橫軸墨寶。望著四個橫輕豎重，豐腴舒展的大字，脫口而出，“‘高行清粹’，這不是康熙皇上賜給俺老祖太爺?shù)挠H筆御書嗎！”
　　 賴主任一驚，劍眉一聳，印堂聚成了一個“川”字，“你是說于成龍？他是……”
　　 “他是于成龍的十世孫子，比嫡孫偏了一丁點兒，家譜上寫著呢！”
　　 “啊呀，那可太好了！于師傅，失敬啊，失敬！心同此心，我就不用再費口舌了。”
　　 賴主任把兩個信封一塊兒交給了老于的老婆，“這另一個信封是負責(zé)麻醉的李醫(yī)生托我還給你的，他母親得了急癥已經(jīng)趕回老家了?！?br />　　 于樹范恍然大悟了，這個女人……他又沖老婆瞪起了大眼珠子。
　　 “于師傅，先祖廉冠天下，看來這肯定不是你的意思。不過從患者家屬的角度，我都非常理解。當時沒有拒絕，是為了叫你們放心；現(xiàn)在再還給你們，是為了叫我自己安心！”
　　 見老于老婆還想再推卻，賴主任擺擺手又說，“我和李大夫一直是手術(shù)室里的搭檔，我倆早有約定，手術(shù)前絕不能讓患者家屬懸著心，下了手術(shù)臺，也不能叫我們自己扎了心，講好是要互相監(jiān)督的。哦，住院處旁邊，去年才建起了一個生態(tài)花園，你們不妨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賞心悅目，更有利于恢復(fù)?！?br />　　 外邊的天沒那么萬里晴空，纖云不染，可這里卻是綠意蔥蘢，生機盎然。曲水潺潺，繁花錦簇，讓人頓覺神清氣爽。高大的玻璃穹窿下，一派欣欣向榮。
　　 “我想起來了，進了手術(shù)室，李大夫緊貼著我的耳朵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就恍恍惚惚地去了一個地方，好像來的就是這兒。你看——”
　　 老于揚手一指，曲徑通幽處，是一組有重巒疊嶂，靈秀飄逸之姿，渾穆古樸，凝重深沉之魂的太湖石群景。石的上方，鐫刻著三個瀟灑遒勁的行楷大字：“桃花源”。
　　 “哎呀，沒錯，就是這兒！”
　　 不知什么時候，陽光已經(jīng)透過穹窿頂?shù)牟Ａ?，溫煦地吻上了人們的面龐?br />　　 2024年9月初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