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岳母(散文)
生活尚能自理的岳母,今年九十歲,能走能行,能洗衣能做飯,還能摸索著種菜。眼睛還剩一點點視力,吃宴席,都看不清挾的是什么菜;耳朵聽覺嚴重下降,交談時,若沖她罵她都聽不清;嘴里的牙齒不堅了,吃東西,只能吃稀的軟的。到了這個年齡,若她有“眼光”、有“聽力”、還“口伶俐”,那便是她有個難得糊涂的頭腦,善思多謀的思維;那是她有個世事洞明的格局,海納百川的胸懷。家院,廚房,寢室,菜地,小河,莊鄰是她的世界。在她熟悉的世界里,不用看,不用聽,心里都清楚。
岳母生兩女一男。兩個出嫁的女兒現(xiàn)都有孫子輩了,我便是她的大女婿。在外工作的兒子,也很快有孫子輩子了。岳母一個人在家喜歡聽收音機,不出門,知國事,曉時事,常說:我從舊社會到新時代,有幸活這么大歲數(shù),主要是子女孝順,還有國家對老年人的特別照顧,真是享的共產(chǎn)黨福?。?br />
在2019年爆發(fā)“新冠疫情”前,八十有余的岳母體況如古稀之人。但,畢竟是論天過的老人了,不能有僥幸心理。每年我的孫女放暑假、寒假之時,即是岳母來我家“療養(yǎng)”之日。我們一回到鄉(xiāng)下家就把岳母接過來。暑假來過個把月,秋涼回家,寒假過十多天后,回家過年。因岳母的兒子在上海工作,平常一個人在家生活,節(jié)儉,舍不得買好的吃。因此,每個禮拜天我就去一趟,送一些妻子燒好的葷菜給她吃。
2021年冬月,天氣寒冷,正是新冠病毒趁虛而入,肆意橫行的時機。此次,岳母沒有逃過這一劫,不幸被感染上了病毒。剛開始干咳,后來又發(fā)燒,岳母以為是正常的感冒,就請來鄉(xiāng)村醫(yī)生,來家里掛了幾天藥水,小姨子去看望了幾次,說掛過藥水好點了??墒?,病毒實在是強大,怎奈年邁的岳母短時間內(nèi)難以抵抗,又掛了幾天藥水,臉上氣色有些黯淡。我老是來回去看望不是個事,見情況不容樂觀,干脆把岳母接到我家來,吃藥調(diào)理。天冷,不讓岳母下床,一天三頓飯端給她吃,不是黑魚汆湯,就是牛骨頭燉湯,早餐是一碗稀飯一只雞蛋,加強營養(yǎng)與病毒抗爭。時至年根,兒子要在公司里加班,春節(jié)回不來,岳母就在我們家過的年。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調(diào)養(yǎng),慢慢地驅(qū)走了病毒,氣色又恢復了,闖過了一次鬼門關(guān)。人生路走得漫長的岳母,身有感觸地說:其實呀,人一生最大的敵人就是病毒,活著就是和它作不懈的抗爭,到無力抗爭時,一輩子就算過完了。
這年,到了暑假,我們又把岳母接過來生活,算是多盡點孝心,日后莫留遺憾吧。晚上,洗過澡,吃過晚飯,我們就坐在椅上聊天。一場病,一次耳背,我們交談如大聲吵架一樣,往往我一句話要重復二三次她才能聽明白。房間里,電風扇呼呼地旋轉(zhuǎn);屋外,月光下秧田里蛙聲朗朗,口齒伶俐的岳母,滔滔不絕地講那過去的往事。
岳母叫張寶珠,出生在解放前的一個富裕之家,父親叫張宏如,前妻和后娶的生了四個孩子。祖輩一有錢就買田,故家有良田近百畝,有兩條牛,一頭騾子,一架水車。房屋前后三進,家開油坊,磨坊,一名傭人,另雇用幾名長工。岳母說,其實那時候雇人不用花什么錢,管吃就行了。岳母大約在二三歲的時候,生母因病離世,因當時年歲太小,對生母根本沒有什么印象了。后來,家父又繼了弦。岳母五六歲時,在家就跟著繼母學做一些雜事。比如,手拿鞭子,在磨坊里趕牛拉磨子,在車棚里趕騾子拉水車,替父親出去買旱煙絲什么的。十幾歲時上了私塾,她說她小時候非常聰明,上的是速成班。識字課周先生教一遍就記住了,如有疑問的晚上就問父親。第二天,一百個方塊字,一字不錯地朗讀給周先生聽。上算術(shù)課,她頭腦靈活,算得又對又快,常常得到周先生的表揚??墒?,好景不長,周先生大概是什么身份問題走了,岳母只相當于小學還沒上完就輟學了。不幸的是繼母又去逝了??上驳氖歉绺缛⑵蕹杉伊?。
可是,嫂子娶回來,在家光吃飯不做事。家里田多,雖然有傭人,但到割麥插秧的大忙時,家務(wù)活人手不夠。父親就責問起哥哥:若長期這樣怎么弄呢?為了免作氣,哥哥也沒有法子,離家到上海工作去了。一直沒有回來,婚姻出現(xiàn)了裂痕。后來,父親只好把遠處的田賣了,近處的田租給了一戶陳姓人家種了,每年只收點租金,家里留了二十幾畝田種。岳母的童年是幸??鞓返摹敔旈_油坊的時候,家道最興旺,不敢得罪地方官員,來了就熱情款待。善待傭人,把傭人當家里人看待,在一張桌上吃飯。也善待窮人,逢年過節(jié)揭不開鍋的人家就給點,能幫的就幫一下。岳母說每次過年,父親備好各種茶食,燃燭。然后,早早地把我們叫醒,穿好新衣裳,會敲鑼的就敲鑼,會打鼓的就打鼓,會拍镲的就拍镲,一家人敲敲打打地歡度新年。大年初二,家里燒兩大鍋豆腐粉絲,給鄰里和來拜年的人吃。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解放前。
解放后,家里的糧田和一座水車棚全部“入社”了。給姓陳人家住的第一進三間瓦房和一間廂房,也要不回來了。干部三天兩頭到家來談話,說家父田多,且收過租,故被定為地主成分。精神受到打擊的父親,一蹶不振,急得眼睛看不見東西了,行動不便。隊里經(jīng)常開會,還有看更、巡邏什么的,都是由岳母去。后來,第三進的五六間最好的磚瓦房,和一個院子也被拆了,木材和磚瓦全部被運走,只留下第二進幾間住房生活,家道從此敗落。六十年代,有一次家父去跟陳家說:家里的鍋碗瓢盆沒地方放了,能不能把那個碗廚(古式的可能是好木料做的)給我拿回去。那個姓陳的人不但沒給,還去大隊跟干部報告了,結(jié)果碗廚沒要成,反而被人抓去批斗了一回。但是,由于岳母的父親原來待人心善,有的老人就出來講情,最終重新判定為“破落的地主”成分。
岳母和岳父認識時已是27歲了。岳父叫范炳文,比岳母小一歲,少年住的是漏雨屋,穿的是破衣爛衫,長身體時肚子就沒有吃飽過。所以父母就讓他去當了兵,一是當兵保家衛(wèi)國,二是還能吃飽肚子。岳父在北方當?shù)氖桥诒?,兵役是三年,大概是表現(xiàn)好吧,準備留在部隊工作了??墒?,只留了一年,因當時剛解放不久,全國百廢待興,貧窮的老百姓缺衣少食。黨中央為了解決糧食問題,讓百姓有口飯吃,所以部隊里讓岳父退伍,回家鄉(xiāng)幫助農(nóng)村搞生產(chǎn)。岳父26歲時,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27歲的岳母。在舊年代,算是大齡青年了,岳母就是因地主成分才談得遲的。也許,婚姻之緣是命中注定的吧。岳父家寒就想娶一位好看又有點這化的,賢惠又樸素的女子,一起來改變命運;而岳母從小崇拜當兵的人,不論貧富就想嫁給威武又有擔當?shù)?,誠實又英俊的軍人,一起牽手到老。一個在默默地企盼,一個在無奈地等待,仿佛冥冥之中老天早有安排似的。
岳母聰慧能干。生產(chǎn)隊里上工從來不落后于人。割麥子手腕快捷,遺麥少,麥樁齊整;插秧苗手指靈活,株距勻,秧行筆直;挖墑腿腳有勁,墑溝深,墑如直線。在家一聽到生產(chǎn)隊長的吹哨,立馬就去上工,從不遲到,拖拉,做事也不懈怠。晚上生產(chǎn)隊長招集“社員”開會,每人發(fā)一本紅皮本子,學習毛主席語錄,學習《為人民服務(wù)》《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本就識字的岳母記憶力又好,夜里回家,翻開本子再默讀一遍就全記住了。第二天,上工列隊,背誦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岳母說沒有上過學的婦女,只會背誦幾句語錄,還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而岳母不但流利地背誦語錄,還把老三篇其中任何一篇背下來。隊長甚是贊揚,當然也加了工分的,并號召婦女向張寶珠學習。由于岳母做事情認真,活又干得好,善待別人,贏得了隊里人的尊重……
往事歷歷在目,岳母越講越神采飛揚。聽得出來,她倒不是炫耀自己有多能干,而是那思路不亂的話語里,傳遞給人一股隱形的力量。這力量是勤奮和堅毅;這力量是智慧和善良。后來,到了五十歲左右,岳母信仰了“基督教”,學習《圣經(jīng)》,每個禮拜天到附近教堂里吟唱“贊美詩”,去有災(zāi)有難的,或是到行動不便的老人家里禱告,鼓勵人,行善事。直到現(xiàn)在耄耋之年,沒和別人吵過架,紅過臉,鄰里鄉(xiāng)親的人都十分尊敬她。由于岳母年長經(jīng)歷的事情多,加之說話有理有力有剛腔。因此有些不懂的事,比如:男女結(jié)婚時有哪些老規(guī)矩呀,還有家庭糾紛鬧得不可開交的等,都來找張老太詢問、調(diào)解,把她當作莊上的“定海神針”哩。
岳母和人談心說話總是一臉的笑。無論是小時候在家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還是和岳父過艱苦的日子,臉上從沒有過愁容,或者說,她把心里的愁消化為面上的喜氣了。
但是,岳母有過最大的一次悲傷,那是岳父早早地過逝。軍人的岳父,腰桿挺直,體格健壯,為人憨厚老實。因家底子薄,三個孩子長大了,愁沒有地方住。但是再大的困難從沒向組織伸過手,憑自己的肩膀扛起一個家。農(nóng)村大集體時,也當過短暫的生產(chǎn)隊隊長,把隊里事當家里的事傾力傾為地干。后來,分田到戶,為養(yǎng)三個孩子,供子女上學,披星戴月地勞作,還省吃儉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65歲那年,身體瘦弱的岳父感覺后背有點痛,一開始以為是胃疼,就沒重視。后來,老是疼痛,岳母就叫我?guī)芥?zhèn)醫(yī)院看病。醫(yī)生開了藥,掛水,并說:“要是癥狀沒有改善,建儀你到大醫(yī)院去檢查,有可能是其他疾病。”過了幾天,到揚州市大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眉頭緊鎖,說是得的胰腺癌,而且是不能做手術(shù)了,只得保守治療。岳母聽了如晴天霹靂,不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一直說:“不可能,不可能,醫(yī)生看錯了,醫(yī)生看錯了,老天不會懲罰我們的?!睖I水如決堤的洪水。在岳父的面前緊攥著手,則安慰地說:“你會好的,配合治療,安心養(yǎng)病,不要胡思亂想!”岳父沒有回答,只是強作笑臉點了點頭。岳母又說:“你為家實在是吃了不少辛苦,從此,你養(yǎng)病,田里的活,家務(wù)活,不用你操心,由我干呢?!痹栏干钋榈赝滥?,拉著手說:“寶珠,辛苦你了?!?br />
春天到了,岳母攥著岳父的手,到曾經(jīng)勞作的田埂上走一走,呼吸新鮮的空氣,活動活動筋骨??匆豢醋约姨锢稃溩拥拈L勢,還有黃燦燦的油菜花。夏夜,岳父躺在藤椅上乘涼,岳母攥著岳父的手,聽蛙聲,看星星。說從前的人和事,說子女的事,說田里的莊稼。秋天,忙過田里活的岳母,吃過晚飯就牽著岳父的手,在門口散步,看流云之上的月圓月缺。冬天里,岳母和岳父手握著手,睡在一個被窩里。夜里,睡不著覺的岳父,就呆呆地看著睡夢中的岳母沉思。
兩年后,67歲的岳父走完了人生路的最后一程。從此床頭沒有人說話,沒有精神依靠的岳母,緊緊攥著岳父的手嚎啕大哭:“苦人啊,你沒有享過一天福呀,我想拉著你的手再過幾年好日子,只可恨這條黃泉路太狠了,我怎么用力拉也沒拉不回頭呀,你聽到了嗎?你睜開眼再看一看我吧!”我們也跟著淚流滿面。
隨著年齡增大的岳母,想通了人總要一死的,日子還要一天天過,漸漸地走出了思念的陰影。
多年后,一位個頭不髙,又瘦小的男孩,說的話是安徽壽縣口音,找到岳母的門上問:“伯母,這是不是范家莊?”岳母說:“是的,你有什么事呀?”男孩又問:“伯母,這是不是范炳文家嗎?”岳母回答:“是的!”男孩說:“伯母是這樣的,我父親是伯父范炳文的兄弟,現(xiàn)在他得了個不好的病,要在有生之年找到老家,于是就給我一個地址和伯父的名字,叫我來江蘇揚州認祖歸宗,我已經(jīng)找過好幾趟了,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這下了卻父親的心愿了?!痹滥敢幌?,是啊,原來岳父在世時是講過此事的,說這個兄弟是后娘生的,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后來,因沒有吃,后娘帶著兄弟到安徽去了,改嫁到一戶姓張的人家。幾十年杳無音信,現(xiàn)在怎么又找回來了呢?“丈夫已不在了,這個親要不要認呢?”岳母心里思考著。那個小男孩跟岳母要了個電話號碼就回去了。
小男孩叫張藝敏,那時大約有22歲的樣子?;厝ズ鬀]多長時間,岳母接到小敏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是虛弱的聲音:“嫂子,我可找到家了,哥哥不在了您就是我的親人?!彪S即哽咽起來。岳母說:“我們素未謀面,你現(xiàn)在有病,不要悲傷哦。”小敏的父親接著央求地說:“嫂子,我想回老家去,你能不能給塊地,我要回去砌房子,落葉歸根?!比蚀鹊脑滥副灰宦暽┳哟騽恿耍?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最后還是同意了。
那年,岳母75歲,小敏懷揣著2萬多元錢,又一次來岳母家,說:“您是我的第二位母親,以后就叫您二媽吧,父親有病不能來,我還小,這里又是人生地不熟的,砌房子事就麻煩二媽多多操心了,日后,我一定會孝敬您的!”一個小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像一劑催化劑,說得岳母的心軟了又軟。
次日,岳母去了村干部那里說明了情況。晚上,根據(jù)以前自家砌房子的經(jīng)驗,頭腦里算計三間房需要多少塊磚頭,多少根木料,多少個門窗,多少噸水泥,黃沙等。白天去找拖拉機裝材料。建筑材料備齊了,又去找瓦匠和木瓦,商量確定開工的日期。房子開始砌了,莊鄰看到頤養(yǎng)天年的張老太當自家事忙前忙后的,紛紛前來幫忙。沒有米,岳母在家里拿,沒有人燒飯,就打電話叫我妻子去做飯給匠人吃。莊上人就議論:奇怪了,年逾古稀的張老太,兩條腿跑得特有勁,怎么忙得精神抖抖的了?每天晚上,小敏就到岳母家商量有關(guān)事宜,岳母像個工程設(shè)計師似的,指導,安排小敏的工作。沒有錢了,就找我們幫助一下,瓦木匠工錢看在張老太的面子上,說隨便小敏什么時候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