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輪回(小說)
一
這天,下班時間早,阿海拖著疲累的身體從超市返回了自家的出租屋。
時至仲秋季節(jié),若是在村里,高粱、玉米、谷子一干大莊稼早已收割完畢,就連土豆、紅薯、豆子等小作物,也應該全部收回家里了。而在城市,季節(jié)的轉換似乎并不那么明顯。這當口,西方的一輪夕照漸顯疲態(tài),晃悠悠擺動著身形,漸行向山后隱去,唯將幾朵薄紗似的微云染得紅彤彤的,猶如戲劇里的二花臉。
阿海進屋,發(fā)現(xiàn)妻子阿春并不在家,只有兒子小海在低頭玩手機。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小海的書包,有幾張考試卷子如同幾個賊頭賊腦窺探世界的蟊賊,正悄悄探出卷曲的一角。阿海從書包里抽出試卷,看到這套語文和數(shù)學試卷上,打著不少紅叉,首頁的右上角,一邊寫著鮮紅的76,另一邊寫著刺眼的58。
阿海忍一忍怒火,問兒子:“小海,這是什么時候的試卷?”
小海雙手緊攥著手機,兩只拇指急速按動屏幕上的按鈕,頭也不抬,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期中考試的唄?!?br />
聽到這樣的回答,阿海心頭憋屈的一股火瞬間點燃,不由得攥緊雙拳,想著一股腦兒發(fā)泄到兒子身上??尚『K坪踉缫巡峦赴⒑5男乃?,噘著嘴,嘟嘟囔囔嚷道:“不學習不也挺好嘛?你不是也沒好好念書?”
這一刻,阿海突然想起那一年蹲在破臺階上抽煙的父親,要說的話也瞬間哽在咽喉,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平復一下即將迸發(fā)的怒火,阿海嘆口氣,像是責怪兒子,又像在檢討自己,輕輕說,“像你老子,一個沒出息的玩意兒……”
二
阿海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出來打工的。在村里念書的時候,阿海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存在。不是今天把鄰居家半大小子的腦袋砸破了,就是哪天把和他拌嘴的同桌的鼻子打出了血。因為這,阿海的父母為他操碎了心。有一天,他爹甚至拎著雞毛撣子追打了他三條街。然而,不出幾日,阿海故態(tài)復萌,和一群年齡相仿的野小子混在一處,在學堂里橫行無忌,儼然就是一個說一不二、一呼百應的孩子王。學校里任誰見了他,都得叫聲哥;而如果哪個同學膽敢公然挑釁他、忤逆他,那他一定敢拿一塊板磚給人家開個瓢。初中三年,阿海的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待中考過后,也沒考上縣里的高中,只能輟學回家。
農村出身,初中文憑,沒車沒房,但有的是一腔熱血和可憐又可笑的自信。待在家里的阿海,心兒就像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野得收不住,農活兒壓根不想干,想讓他去學一門手藝,他也覺得沒有興趣。在讀了兩本窮小子白手起家、人生逆襲的小說后,阿海像是被心靈雞湯迷惑了心智,總覺得自己也非池中之物,遲早有一天也會飛黃騰達,走上人生巔峰。
這一年,他想外出打拼。母親說,你自己心里沒個點數(shù)嗎?小小年紀,也沒啥能耐,出去能混出個啥?父親卻說,讓他去吧!別像他老子,一個沒出息的玩意兒!
就這樣,阿海告別父母,告別鄉(xiāng)下,只身來到城里,在一家飯店做了傳菜員。店長是同鄉(xiāng),是父親找的關系,讓阿海在城里好歹有個照應。一個月工資2300元,朝九晚十,午休一個小時。像他這樣的農村孩子,城市雖大,卻是絕不可能找到一個體面而不辛苦的工作。但這并不會熄滅阿海心中希望的火炬。他總覺得,成大事者肯定都有個低谷期,更何況,在飯店當服務員,也有干得風生水起的。他堅信,熬過這一段苦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是阿海第一次離家在外住宿。同屋的,是個20多歲的大哥,做飯店的采購員。城里的房子,一點也不比鄉(xiāng)下寬敞,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擺放著兩張單人床,還有一張矮桌、幾個木凳。一進屋,滿屋都是采購大哥的腳臭味;床底下,還扔著幾個泡面桶、一地的煙屁股。
一心想著闖蕩世界且不拘細節(jié)的少年,第一次體驗到了什么叫生活,什么是辛苦??腿硕嗟臅r候,阿海和其他服務員忙得團團轉,一天下來,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飯店給員工吃的飯菜又格外難吃,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阿海常常想起娘親做的排骨。燉排骨是母親最拿手的廚藝,燉得特別香。有那么幾次,睡夢中的阿海,流出的口水都能把枕巾打濕。以前在學校,八九年的時光,老師們都沒有教會阿海認慫服軟,可到現(xiàn)在,僅僅不到一個月,阿海已經默默學會了低頭。懵懵懂懂中,他覺得,在這個社會,似乎好勇斗狠并不是生存法則,而是需要兜里有錢、手中有權,可以任意支配擁有的資源。
三
21歲的時候,阿海處了個對象。對象是從四川農村出來的打工妹,在附近超市做收銀員。而他這會兒,已升任副店長,工資水漲船高,每月4000元。可是,在這個城市,把4000元工資砸出去,就像扔進浩淼無涯的大海,連個聲兒都聽不到。他和對象蝸居在每月600元租金的出租屋內,整個房間里最值錢的家當,無非一張新買的雙人床。出租屋低矮老舊,墻上到處是發(fā)霉的斑點,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霉腐的臭味。每月4000塊的收入,似乎并不足以支撐兩個人的生活和偶爾的小浪漫,每月月底,泡面自是出租屋的“??汀保瓦B犄角旮旯里都泛著泡面的刺鼻味道。
這年年底,阿海沒有回家。他打電話跟父母說,年底飯店客人多、活兒忙,就不回去了。是啊!回去干什么呢?他的衣兜比臉都干凈,回去又如何在父母面前抬頭?不知什么時候,這幾年,阿海也漸漸學會撒謊,學會了報喜不報憂,經常在電話里頭告訴父母,自己有同鄉(xiāng)照應著,在城里生活得很好,手頭雖說不甚寬裕,但處個對象總是不成問題。
大年三十,女孩回了四川老家。阿海買了幾包桶面,又花去幾十元在網吧包了一臺機子。除夕之夜,舉國同慶,除舊迎新。網吧外面,霓虹燈閃亮,間有零星的爆竹聲“噼里啪啦”響起,而中央電視臺熱播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很是熱鬧,機子里不時傳出主持人董卿和撒貝寧熱情洋溢的播報聲。午夜十二點,當新春佳節(jié)的鐘聲“當當當”敲響的時候,阿海的懷里,正抱著一桶康師傅方便面……
大年初一,天氣陰沉沉的。滿天的陰云顯得表情端肅而冷漠,好像難以承受其重的樣子,似乎正憋著一場欲下未落的大雪。
父親輾轉乘車從鄉(xiāng)下趕來,跟阿海吃了一頓飯。臨行前,父親從懷里掏出2000元塞到阿海手里。
“在外面好好的,也別虧待自己!”父親幽幽地說。
望著父親花白的發(fā)與漸行彎曲的脊背,再看看父親結滿老繭的雙手和指甲縫里似乎永遠也洗不凈的泥垢,阿海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可他一直忍著,一路將父親送到回鄉(xiāng)的車站。
走出候車大廳的那一刻,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才沸沸揚揚飄灑起來……
過了年,對象打來電話,說她媽在本地給她找了個城里有房的對象,以后就不來這里了。臨末,女孩說,她不想一輩子住在出租屋里,更不想一輩子吃泡面,以后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
這一天,成人的世界終于露出了它的本色。有的人,天生手里就攥著一大筆籌碼,可以在賭桌上任意豪賭;而有的人,一輩子連上桌的資格也沒有。有的人,一生下來就在羅馬;而像阿海這樣的窮小子,就算傾其一生,也不可能踏上去羅馬的路途。
有時,阿海隱隱有些后悔,心想,假如那會兒自己好好念書,有文化,或者學到一門手藝,也不至于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赊D念一想,阿??嘈σ宦暎鹤约罕緛砭筒皇悄菈K料,上學,估摸也學不出什么樣兒來。
這一年,阿海突然生出去南方打工的念頭。于是,在飯店辭了工作,一路坐車,直奔深圳。到站了,但他覺得很累很累,卻原來,一個人一直坐著車,也會覺得累。然而,像他這么一個沒根基、沒文憑、又沒手藝的農村小伙,只憑一腔熱血和不服輸?shù)年J勁兒,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圳根本無法立足。一個月后,花光所有積蓄也沒在南方找到工作的阿海,又灰頭土臉回到了原來的城市。
四
22歲,打工5年,日夜辛苦,積攢的錢連廁所也買不起。24歲,阿海又處了個對象。女孩名叫阿春,和他一樣,也是初中輟學的農村打工妹。不知什么原因,也或許天生有緣,阿春一眼就相中了他。5個月后,女孩不管父母的極力反對,毅然嫁給了阿海。為此,阿春她爸差點和女兒斷絕父女關系。結婚時,彩禮12萬,阿海自己湊了2萬,剩余的10萬,是父親七拼八湊給的阿海。村里人沒多少收入,摳摳索索積攢10萬塊,剛夠給阿海娶個媳婦。婚后,阿海去生鮮超市做庫管,經常在超市過夜;阿春也在飯店做服務員。夫妻兩個拼命工作,拼命攢錢,可是辛辛苦苦下來,怎么也不夠買房的首付,只能繼續(xù)蝸居在600元租金的出租屋內。
偶爾,阿海也有閑暇工夫陪同阿春下頓館子。滿大街同齡的女孩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可阿春素面朝天,只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衣服,就連頭發(fā),也是婚前染的,泛著半黑半黃的色澤。到了飯店,服務員問客人喝什么飲料,阿春搶著說,喝水,喝白開水就行。而坐在一旁的阿海,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早已在額頭、臉上寫滿尷尬和無奈。
有一次,超市老板跟阿海一起吃飯。借著酒勁,老板說,如果阿海有文化,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阿海笑笑,搖搖頭,啥也沒說。
轉年,阿春懷孕了。為保胎,妻子辭去工作,在家靜養(yǎng),阿海也把丈母娘接到出租屋幫襯自己照顧妻子。
在超市的時候,阿??吹叫逻M的草莓個頭大,也很新鮮,那鮮紅的果實,就像一個個一臉碎麻子的小姑娘,正對著阿海燦然微笑。趁這批草莓價格便宜,阿海狠狠心,掏出40元人民幣,給妻子買了5斤草莓??蓜e小看這40元,那可是阿海一禮拜的煙錢。
草莓拿回家的時候,阿春吃著吃著,就哭了。丈母娘勸女兒:“唉,一切都是自找的。閨女,還是吃草莓吧,別哭了!”
晚上,阿海回家,看到妻子紅腫的眼睛,問妻子為啥哭。其實,不用問,阿海的心里明鏡兒似的:阿春自小就愛吃草莓,可結婚這么久,他還是第一次給妻子買水果。嫁給阿海一年多,一直住在出租屋,妻子過得并不好。然而,阿春從來就沒有抱怨過阿海,只是盡力給他節(jié)省每一分錢——當下,一個人養(yǎng)活三張嘴,外加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阿海其實已經很難、很難!
不久,兒子小海出生了。阿海夫妻努力工作,極力巴結老板。次年,阿海升任超市副經理,工資也漲到了每月8000元,加上妻子打工賺的錢,阿海一個月總有一萬二三的收入。這個數(shù)目,在這座城市已屬可觀。除去給年邁的父母寄去生活費,再扣除家里柴米油鹽、尿不濕、奶粉之類的開銷,阿海凈落到手里的積蓄也算不少。然而,正當璀璨的曙光即將照亮阿海一家人的未來坦途時,好像命運又毫不留情地給了阿海一記暴擊。
那天,父親急慌慌打來電話,說阿海的母親突發(fā)重病暈倒,多虧鄉(xiāng)親們七手八腳送到鎮(zhèn)醫(yī)院,可鎮(zhèn)醫(yī)院不敢收,又急匆匆把母親送到了市一院,當下正在全力搶救。
當阿海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她臉色煞白,頭上戴著呼吸機,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醫(yī)生說,病人還沒脫離危險,至于能否治愈,誰也說不準。母親艱難地回頭看看監(jiān)護室外的阿海,凝神半晌,好像下定某種決心似的,顫巍巍比劃出一個回家的手勢。父親對阿海說,咱回家吧,不治了!阿海咬咬牙,兩眼噙滿淚花對父親說,不行!必須得把媽給救過來。
父親蹲在醫(yī)院走廊的一角,狠狠抽完一支煙,用衣襟擦擦眼角,立定了,以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說,回家!你娘也不想治了!你看,她不是想要回家嗎?何況,你已有了自己的兒子。
可不是,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花錢就像流水一樣,作為爹娘唯一的兒子,阿海的所有積蓄早已砸進去了。一個近而立之年的漢子,卻沒有能力從死神手里挽留母親的生命,這種痛,恐怕只有阿海心里最清楚。
終歸,母親被送回了鄉(xiāng)下。母親很少進城,也從來沒有在阿海家住過一天。這次,也是她一生中難得進城一次。然而,阿海28歲這年,母親還是走了,她那燉得香噴噴的排骨,阿海這輩子再也吃不到了……
處理完母親的后事,阿海想把父親一并接到城里住。父親說,“滾蛋,我還沒到你養(yǎng)活的地步!”
兩鬢斑白、身形佝僂的父親一聲不吭蹲在農家小院的破臺階上,一支接一支抽煙,直到把自己抽得淚眼婆娑、咳嗽聲不斷……
五
兒子小海到上小學的年紀了,阿海夫妻四下托人,不知說過多少好話,請過多少客人,終歸用5萬元給兒子找了一所最好的小學。想想那年母親住院,阿海也不過花銷了4萬元而已,只是阿海一心覺得,一個人沒文化,只能一輩子給人打工?,F(xiàn)在條件好些了,讓兒子好好念書,說不定將來能有個好前程,也不會像自己一樣沒出息。
兒子上學后,阿海的工資漲到2萬多,可不知怎么,日子依然過得緊巴巴的。夫妻兩個每年都要拿錢給學校、給老師,求人照顧,請人補課,一心想著小海能有個出息??墒牵耸乔筮^了,課也補過了,小海的學業(yè)卻是沒有多大長進。
這一夜皓月當空,蛐蛐兒淺吟低唱,妻子阿春把頭埋進阿海的臂彎里,輕聲和他商量:“咱們還是買輛車吧?小海的同學家都有車,每次去學校,都是車接車送,小??粗思业臉幼樱w慕得要死。”
不等阿?;卮?,妻子又急切地改變了主意:“不行,咱還是不買車了吧,先買房安家吧,把小海的戶口從鄉(xiāng)下遷到城里,以后也好上個好中學?!?br />
阿春嫁給他十幾年,一直住在出租屋里,他雖然很久沒吃過方便面,但他現(xiàn)在的心情,幾乎和那個大年三十蹲在網吧里吃桶面的年輕人一模一樣。
他默默地將胳膊從妻子身下抽出來,蹲在出租屋的窗戶下,一支接一支,連抽三根煙,又狠勁掐滅煙頭,轉頭對阿春說:“罷了,別在小海身上費什么心思了,他像他老子,也是個沒出息的玩意兒……”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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