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產(chǎn)隊上工的鐘聲響了，社員們拿著工具到村頭集合。隊長安排完農(nóng)活，一群人慢慢騰騰朝地里走去。
　　 后面追上來一個人。他肩扛鋤頭，走路一點一點的有點瘸。最引人側(cè)目的是他手里舉著一塊點心。點心被包在一塊雪白的紗布中，他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到一半的時候，他把剩下的點心甩手扔到路邊草叢里，嘴里還嘟囔：“這是什么玩意兒，點心里連一點油水也沒有?！焙芏嗳硕佳鄱⒅輩怖锏陌雺K點心，有的人喉嚨一動一動地咽口水。要知道，點心在當年可是貴重物品。過年的時候，給比較重要的親戚去拜年，才會想方設法買上一包點心。那包點心被送到親戚家，親戚家舍不得吃，還要轉(zhuǎn)送下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不知會落到誰家。平時，只有遇到重大人情需要送禮，才會咬牙買上一包點心。因為當年買點心，不但需要錢，還要糧票，農(nóng)民每年只分配糧食作口糧，想用糧票，只有背上糧食去糧庫換糧票。
　　 這位瘸腿的人把半塊點心隨手扔到路邊，在吃飯還要摻上野菜的年代，比現(xiàn)在砸一輛奔馳車還讓人感到可惜。很多人都對扔點心的瘸子怒目而視。
　　 那天正好民兵副連長瘌痢頭也跟在人群里。平時他的主要工作是“造反”，輕易也不會跟著大伙兒一塊去鋤地，那天他心血來潮，想看看鋤地有沒有“階級斗爭新動向”。瘸子扔點心他看了個滿眼，心說來得巧，正好抓到了階級斗爭的典型材料。
　　 鋤地中間休息的時候，瘌痢頭把大家召集到一塊，對扔點心的瘸子進行“批判”。
　　 當年“批判”和“批斗”是有區(qū)別的。被批斗的都是一些戴帽的四類分子，被批判的可以什么人都有，會議現(xiàn)場也不一樣。四類分子是階級敵人，對待敵人當然不能手軟，批斗他們的時候，要讓他們“坐飛機”——彎腰低頭，兩只手揚到背后，胸前還要掛上大牌子。批斗的時候，除非讓他交代問題，否則是不準出聲的。批判則不同。被批的人雖然也要站著，但是不用低頭彎腰，還可以為自己辯護幾句。
　　 扔點心的這位雖然也是出身剝削階級家庭，因為年輕，尚屬于“可教育好子女”之列，所以對他進行“批判”而不是“批斗”。
　　 社員們圍坐一圈，讓扔點心的人站在中間，一些女社員拿出針線開始做針線活。
　　 “你坦白交代，為什么把點心扔掉！”瘌痢頭厲聲喝問。
　　 “點心是我自己的，我想吃就吃，想扔就扔，和別人有關系嗎？”
　　 “點心是你自己買的嗎？”
　　 “別人送的。”
　　 “是不是貧下中農(nóng)送給你的？”
　　 “別人送點心，我從來不問人家成分?！?br />　　 “貧下中農(nóng)好心好意送給你點心，你自己吃了還可以，你卻隨便丟在地里，這是一種什么行為？是不是向貧下中農(nóng)示威，是不是想反攻倒算？”
　　 “別人送我的東西，就由我來處置，吃了也可以，扔了也行。再說點心吃到肚子里，拉出去給莊稼施肥，不吃扔在地里不也是施肥了嗎？”
　　 “你、你、你不老實！”瘌痢頭被氣得無話可說。
　　 正在這時候，一旁做針線活的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忽然躺在地上滾了起來。
　　 “哎喲、哎喲，疼死我了！”
　　 躺在地上打滾的正是瘌痢頭他媽。大家看她疼的滿頭大汗，紛紛過來看望。有人提醒：“這里不是有醫(yī)生嗎，趕緊過來看看！”
　　 站在中間挨批判的人走到女人身邊蹲下身來，摸了她一下脈搏，從衣兜里拿出一個小盒，打開后挑選了幾枚銀針。他撩開女人的上衣，在肚皮上扎下幾針，只一會的功夫，只聽女人放了幾個響屁，坐起身來，好了。
　　 扎針的人收好銀針，轉(zhuǎn)身對瘌痢頭說：“咱們接著開批判會？”
　　 瘌痢頭臉上一紅一白的不知說什么好，生產(chǎn)隊長給他解了圍：“干活吧?！贝蠹夷闷痄z頭接著鋤地。
　　
　　 二
　　 臨近中午，隊長喊大家收工。社員們卻沒有立刻往家里走，紛紛走向地頭、溝渠兩側(cè)尋找野菜。原本中間休息是挖野菜的時間，今天因為批判會耽誤了，大家只好在下班后繼續(xù)挖。挨批判的這位也和大家一塊找野菜。有人問他：“你們家連點心都吃不完，挖野菜干什么？”
　　 “我挖的不是野菜，這些都是藥材。你看這種叫‘生地’，這叫‘益母草’，專治婦科疾病?！?br />　　 “你就是用這些野草給人治??？”
　　 “對，中醫(yī)就是用一些野草給人治病，這是流傳幾千年的‘中草藥’，老祖宗們就是用野草把病人治好的?！?br />　　 大家挖好野菜往家里走去。剛進村頭，忽然看見有人躺在地上，是一個年輕姑娘。
　　 “醫(yī)生快過來，這里有人病倒了！”
　　 瘸腿醫(yī)生蹲下身來，摸了一下姑娘的脈搏說道：“快幫忙把她扶起來！”
　　 大家?guī)兔Π压媚锓銎饋?，瘸腿醫(yī)生把她架到自己肩上，扶著她走回自己的家門。
　　 “娘，快燒點開水！”說著他把女孩兒放在炕上，女孩兒微微睜開眼睛。他從柜子上一摞點心包拿了一包打開遞到女孩兒眼前：“快吃，你是餓得低血糖了?！?br />　　 女孩兒看見點心眼睛一亮，接過點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慢點吃，別噎著，點心有的是，隨便吃。”醫(yī)生說著，又遞給女孩兒一杯熱水。
　　 女孩兒吃了一會，大概肚子里有了東西，精神也恢復了，突然哭了起來。
　　 “怎么了？”
　　 “我們家糧食沒了，全家人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
　　 “哎呀，你這孩子，太可憐了！”白發(fā)老太太嘆息著說。
　　 這是醫(yī)生把柜子上的點心包全都歸攏到一起：“趕緊拿回家，救命要緊！”
　　 女孩兒忽然跪倒在地：“謝謝大叔！”
　　 白發(fā)老太太趕緊從地上扶起女孩兒：“謝什么謝，都是老鄉(xiāng)親，應該的。”她又指著醫(yī)生說：“他比你大不了幾歲，從莊親上敘輩，你應該叫他哥哥。”
　　 “謝謝大哥！”
　　 “不用謝，給病人治病是醫(yī)生最起碼的職責。我發(fā)現(xiàn)你的心臟不太好，過兩天你過來，我好好給你診斷一下?！?br />　　
　　 三
　　 這位給人治病的瘸腿醫(yī)生名叫耿鵬。他家原本住在城里，父親去世，家里只有他和老母親。那場“觸及靈魂”的革命開始的時候，他正在中國有名的中醫(yī)學院讀博士生，在一所大醫(yī)院里做見習醫(yī)生。他是個一心做學問的人，對各種運動從不感興趣，開會學習的時候輕易也不發(fā)言，是個有名的“落后分子”。他對運動不感興趣，運動卻會找上他，確切地說是找上了他母親。經(jīng)過調(diào)查，紅衛(wèi)兵們發(fā)現(xiàn)，他們家祖上解放前是有名的大地主。一個地主份子是不能留在城市中居住的，紅衛(wèi)兵要把他母親遣送回農(nóng)村老家。遣送那天，紅衛(wèi)兵們在汽車旁邊對他母親棍棒相加。聽到消息趕來的耿鵬撲到母親身上，死死護住母親，用自己的身體抵擋紅衛(wèi)兵的棍棒。紅衛(wèi)兵們想把母子倆分開，卻怎么也拉不動耿鵬，干脆把母子倆都扔到汽車上，一同遣送回老家農(nóng)村。本來耿鵬還可以回去做他的醫(yī)生，他見母親在老家無人照顧，就留了下來。
　　 他的腿就是為了保護母親，被紅衛(wèi)兵打斷了腳踝。回到農(nóng)村老家，沒有任何醫(yī)療器械，他胡亂包扎一下，落下個走路有點瘸的毛病。
　　 他們在村里早已沒有住房，村革委會收拾了兩間廢棄的磨坊，把他們安排進去居住。耿鵬這時候除了伺候母親，還要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分口糧。他心灰意冷，每天不言不語，跟在大家后面學做農(nóng)活。
　　 本來大家不知道他是醫(yī)生，村里像他家這樣被遣送回來的還有好幾戶。社員們對被遣送回來的人家都很不滿，不滿意他們來爭搶生產(chǎn)隊那一點口糧，然而上面的安排又讓大家無可奈何，平時都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有一天，村里的一個孩子病了，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家里人趕緊抱著跑到公社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診斷后說治不了，讓他們趕緊送往城市里的大醫(yī)院。去大醫(yī)院需要醫(yī)療費，這家人回到村里，東家求爺爺西家叫奶奶借錢，求大家?guī)兔群⒆右幻９Ⅸi知道了，醫(yī)生的良知讓他見到患者絕不能袖手旁觀，他讓那家人把孩子抱到他家里。通過診脈，他拿出幾棵銀針給孩子扎上，一會工夫孩子就停止了抽搐。他又開出藥方，讓孩子家人去買藥，三兩天時間，孩子就徹底好了，根本就沒花上幾塊錢。從那以后，大家才知道，耿鵬原來是個醫(yī)生。
　　 當時的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一般人有了小毛病，能忍就忍過去，六七十歲的老年人得了重病，只能躺在炕上等死。大家聽說耿鵬是醫(yī)生，有了病就來找他看。耿鵬回來后，見到了農(nóng)村人生活的艱辛，找他看病的人來者不拒，而且盡量使用針灸等不用花錢的辦法，就是開藥方也盡量開些價格便宜的藥品。平時他還在野地里采集一些能用的藥材給大家免費使用。
　　 他的名聲很快傳了出去，不但本村人找他看病，十里八村的人聽說了，有病都來找他。
　　
　　 四
　　 農(nóng)村人都很樸實。找人家看病，不但省錢還不收診費，這樣的人不管他什么出身，人情一定要補給人家。于是，看好病的人家紛紛給他送來禮物。真正貧困的人家，實在拿不出別的東西，就送來一些豆角、倭瓜等自家種的蔬菜；稍微寬裕一點的，就送上一包點心。點心大多是外村人送的，這是他家有吃不完點心的由來。
　　 時間長了，沒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耿鵬不但體會出農(nóng)民的厚道和樸實，貧窮又讓農(nóng)民變得狡黠和刻薄。頭天晚上，你剛給他的家人治好病，早晨他給你送來一把青菜，到中午的時候，他就會對你揭發(fā)檢舉！也許人家是這樣認為：你給我們家里人治好了病，我給你送了東西，這個人情已經(jīng)兩清。揭發(fā)檢舉是討厭這些原來住在城里的人。城里人又有工資又有糧本，不在城里好好住著，為什么跑到村里搶那點本來就不多的口糧？
　　 揭發(fā)別的耿鵬還無所謂，很多人揭發(fā)檢舉，他母親這個老地主婆，為什么不去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母親是耿鵬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如若不然他也不會跟隨著回到農(nóng)村。下次再遇到揭發(fā)他母親的人家來找他看病，他也會提出條件：“我給大家看病都是白看，又沒有記工分，都是為了我媽不去生產(chǎn)隊干活兒。讓我給你看病，你給點工分吧，算是我媽去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了。”
　　 對方只有滿臉笑容地說：“以后不再提了，保證不再提這件事?！?br />　　 對于他們家有吃不完的點心，很多人更是耿耿于懷，恨不得讓他拿出來分給大家。貧窮助長了人情的冷漠。時間長了耿鵬發(fā)現(xiàn)，你對其他人多好，也沒人領情，別說點心，把心扒出來給大家吃了也沒用。所以他采用刻薄對刻薄的辦法，你越是眼饞我吃點心，我越是當著你的面去吃，吃不完還要扔到地里。惹起眾怒也不怕，反正自己醫(yī)藝在身，早晚你有求我的時候。
　　 這樣，他在村里成了人人惱他，又沒人招惹的人物，盡管他是個出身地主的“可教育好子女”。
　　
　　 五
　　 這天傍晚，一個四類分子老地主被家人攙扶著來到他家。老地主剛被批斗完，被打得遍體鱗傷。耿鵬拿出自制藥膏給他傷口處涂抹，又給他腰、腿等部位進行按摩，老地主在家人攙扶下，千恩萬謝地走了。剛出了耿鵬家門，正好被瘌痢頭看見。
　　 瘌痢頭看見耿鵬給老地主療傷，氣不打一處來，立刻把耿鵬叫到村革委會辦公室，質(zhì)問他為什么給老地主治傷。
　　 “我的眼里只有病人，從不問病人是什么成分。我只管給人治病，政審是你們的事，跟我給誰治病沒關系！”
　　 “你是不是想拉攏反動地主，結(jié)成反動團伙，準備向貧下中農(nóng)反攻倒算？”
　　 “我不明白給人治病會結(jié)成反動團伙，很多貧下中農(nóng)也來找我看病，難道他們也要和我結(jié)成團伙？任何人有病我都是同樣治療！”
　　 “如果你膽敢再給老地主治病，我們就上報，把你也管制起來！”
　　 “你就是把我管制起來，我該給人看病還是繼續(xù)看，不管是誰，只要有病找到我，我都給治療。哪怕是明天就要槍斃的犯人，有病同樣也要給治療。我是醫(yī)生，醫(yī)者仁心?！?br />　　 “你、你、你以為我沒辦法收拾你了嗎？”正在瘌痢頭理屈詞窮的時候，一個人闖了進來。
　　 來人是那天被餓昏，在耿鵬家吃點心的女孩兒，名字叫李華。李華的家庭出身是響當當?shù)呢毾轮修r(nóng)。她父親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入黨的老黨員，如若不是負傷，當年跟隨大部隊走的話，現(xiàn)在起碼是團級、師級干部。她們家根紅苗正，從不把瘌痢頭這樣的人放在眼里。進門之后，李華指著瘌痢頭破口大罵：“瘌痢頭，你算什么東西！開會你差點把人打死，還不許別人給治傷，誰給你的權(quán)力去打人？再說，耿醫(yī)生給你媽也看過病，難道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嗎？你媽是不是也算階級敵人？明天我就去公社對你揭發(fā)檢舉，說你破壞革命！”
　　 李華被餓昏的時候懦弱不堪，其實她是個口齒非常伶俐的女孩兒。瘌痢頭被她連罵帶上綱上線，知道自己惹不起，連連道歉：“大妹子，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階級斗爭的需要嗎?！?br />　　 “你媽也讓人家看過病，為什么不把你媽也拉來批判一下？你們家是不是也是階級路線不清？”瘌痢頭被李華問得啞口無言。
　　 一旁的村革委會主任說話了。被打的老地主是他的堂伯父，他對瘌痢頭說：“以后開批斗會打人下手輕點，打壞一個人村里就少了一個勞力?！?br />　　 瘌痢頭自找沒趣，弄得里外不是人，只好點頭哈腰地承認錯誤。
　　 第二天，李華的弟弟李忠在街上遇到瘌痢頭，攔住他說：“我們兄弟三人也要成立紅衛(wèi)兵，今后要和你較量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