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廚房里的外公(散文)
一
老屋是我六歲那年蓋的,青磚黑瓦,那種青色,如天青色煙雨;黑瓦,以魚鱗的形態(tài)覆蓋屋頂,與青磚遙相呼應(yīng),構(gòu)筑了滸灣的質(zhì)樸之美。老屋的廚房是我們家最重要的場所,地位顯赫,不僅為做飯場所,還兼做飯廳,洗漱之用。廚房很大,天花板很高,讓廚房有一種天高地闊的氣派。一個大灶和一個小灶是廚房最醒目的存在,大灶上有兩口大鍋,一口迷你小鍋,兩口可以移動的小鍋和一個大砂鍋專為小灶而設(shè);除此,還有廚柜,一張小飯桌,兩個長條案幾,一個大水缸,兩個水桶,兩個泔水桶等。除了兩個灶臺,其他用具都顯舊,舊得似一場黑白電影,蒼涼流蕩,仿佛時間在上面凝固了。
夏天的清晨,蟬叫得翻天覆地,我踩著一級級石階,走進(jìn)廚房。一縷縷柔和的光從瓦縫里擠入,像光做的瀑布,流在水缸里,水變得晶亮,仿佛沉淀著日月星辰。大灶臺上面熱氣翻涌,霧一般,時聚攏,又飄散。灶膛里的稻谷殼在緩緩地燃,稻谷殼是糧管所職工家庭最常用的燃料,滸灣人也把它歸于柴火一類,滸灣人對柴火的定義是寬泛的。稻谷殼便宜,耐燒,燒出的火氣象萬千,為了適應(yīng)稻谷殼,灶口偏高,有一段緩緩的斜坡,以便讓稻谷殼順利滑入灶膛。
外公如一座山穩(wěn)穩(wěn)地站在灶臺邊,用鍋鏟不停攪動著鍋里已有三分熟的飯粒,攪動得不急不緩,這也是外公的個性。外公又用鍋鏟撈起少許飯粒,半瞇著眼打量,布滿風(fēng)霜的臉與雪白的飯粒幾乎重疊,一黑一白,我覺得這是我們家清晨最美的色彩。外公用左手拈了一粒放進(jìn)嘴里嚼了兩下,然后吐至左邊的泔水桶里,自語道“可以撈飯了”,又轉(zhuǎn)頭對我說,燕子,先別加火。
先煮,再撈,最后蒸,是滸灣人傳統(tǒng)的做飯程序。
外公把大蒸籠搬至灶臺,蒸籠是木頭做的,有一個竹編的錐形蓋子,用了多年,煙熏火燎的,相當(dāng)陳舊,有著木頭和竹子的暗香。
撈飯,用的是大鐵勺,有著無數(shù)細(xì)密的孔,撈出,控干水,倒入蒸籠里。我覺得撈出的不是飯粒,是世世代代固守的生活習(xí)俗,是煙火的傳承和堅守。這種做飯方式必須與柴火生死相依,唯有柴火能讓撈飯和蒸飯充滿溫度和情感,城市的煤氣灶火太單薄,無法支撐滸灣人做飯的豐富細(xì)節(jié)。何況城市生活是緊湊的,而滸灣人的做飯是一種慢生活,只能根植于鄉(xiāng)村,有著更深厚的民間支持。
二
每撈一勺,外公都要湊近看看,生怕火候把握不準(zhǔn)。外公退休后負(fù)責(zé)家里夏天的一日三餐,做飯的水平也算爐火純青。但是偶爾也有失手時,不免被外婆嘮叨。外公多是無言,倒不是他多么怕外婆,而是心疼,是愧疚。外公覺得自己一輩子太平庸,沒有給外婆提供更好的生活,所以總是以無盡的包容作為補償。
蒸飯必須大火,外公舀稻谷殼的次數(shù)變得頻繁,稻谷殼在麻袋里非常緊致,需加大手上的力度,外公手腕的青筋呼之欲出,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蒸籠的周圍,熱氣鋪天蓋地,席卷廚房。米飯的香氣絲絲溢出,像山野的氣息,那種清香可以柔軟堅硬的生活,抵御世間的荒涼和寂寞。米飯即將蒸熟時,一大麻袋里高聳的稻谷殼也慢慢變低,一截麻袋沒有稻谷殼的扶持,干癟,耷拉,外公細(xì)心地折上幾道,讓粗糙的麻袋變得可愛,顯得精神。
飯蒸好,早飯就完成一半,外公松了口氣,坐下來喝了幾口茶。我兩手捧著大蒲扇對著外公用力搖了幾下,外公笑了,輕輕撫摸我的頭說,燕子還小,扇不動的,等大了,賺到錢,給外公買個電扇。我死勁地點點頭。我和外公在家里都是容易被忽略的人,我們互相取暖。
外公炒菜,我燒火。外公清瘦的臉龐被無數(shù)縷的煙霧籠罩,朦朧著,也清晰著。他握著鍋鏟的手鏗鏘有力,眼神堅定,仿佛不是在炒菜,而是在指揮一場戰(zhàn)爭。我喜歡聽鍋鏟與鍋底碰撞的聲音,喧囂而生動。我燒火更起勁了,我盼著吃早飯,滿懷甜蜜。吃,是那時我們兄妹最喜歡的事,所以打理一日三餐的外公在我們心目中變得高大。
外公做菜很認(rèn)真,比如拌空心菜,有的人家拌的總是黃黃的,他卻拌得生青碧綠,香噴噴的,需要對燙空心菜的時間和火候有著精準(zhǔn)的掌控。炒苦瓜,父親炒得發(fā)苦,還說苦瓜要苦才有營養(yǎng),苦得我們兄妹慌不迭地吐掉,哪里是在吃菜,簡直是在吃藥嘛,平日里吃苦還吃得不夠嗎?外公卻炒得活色生香,若有若無的清苦,可以承受,有清香,點綴著稀疏的豆豉,醇厚的豆豉香撲人面,勾人食欲。
最簡陋的食材,外公也從不敷衍,盡量做出滋味,既是傾注自己對家人的關(guān)愛,也是把做菜當(dāng)成一種情調(diào),煙火滋生出的情調(diào)沒有鮮花、月亮、美酒、咖啡那么浪漫,迷人,但是卻無限貼近樸素,讓人心變得格外篤定。我覺得這種情調(diào)才是真實的,親民的。
我喜歡看外公做飯,覺得做飯的外公是一幅美麗的畫。
三
雪籽絮絮地落,落在豬圈上的瓦頂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攪動了冬的沉靜。雪籽是滸灣冬天的常態(tài),它是每一場雪的序曲。晚飯光景,全家聚在廚房,灶火撲騰,暖意涌動,小灶上架著大砂鍋,砂鍋里是水,預(yù)備洗碗、刷鍋、全家洗漱之用。
那天是冬至,晚飯有豬肉燉蘿卜,豬肉切成麻將牌大小,蘿卜切成滾刀快,都燉得軟糯。冬天可食的菜不多,那時沒有大棚菜,一切菜蔬在四季安然有序。蘿卜是滸灣冬天最常見的菜,在冬天里活得昂揚,凝聚著冬的風(fēng)霜,與豬肉如佳偶天成。豬肉因蘿卜而變得親切,蘿卜因豬肉而顯得華美,豬肉燉蘿卜,是滸灣人冬天用來打牙祭的一道硬菜。雖然豬肉少,蘿卜多,但足以讓晚飯魅力四射。
還有一道白菜燉油豆腐,星星點點的紅辣椒末夾雜其間,讓素淡的白菜燉油豆腐變得花團錦簇。外婆認(rèn)為,白菜若沒有油豆腐,滋味寡淡,沒有紅辣子,就不好看,外婆對菜的搭配,是生活的習(xí)慣,也融入自己對美的理解。
兩個菜在鍋里煨著,飄著無可挑剔的香。我和二哥、二姐都很興奮,先盛好了飯,在廚房的小飯桌邊趕緊占了一個位置,位置少而人多,不占著,站著夾菜,吃菜總覺得不自由。我眼巴巴地等著開飯,外婆在等母親,母親在房間里忙碌著,驟然降溫,母親在給每張床換上厚厚的棉被。我無聊地挑著飯粒,死死地盯著碗看。碗是大海碗,白底藍(lán)花,云一樣的白,藍(lán)天般的藍(lán),滸灣人叫“藍(lán)鑲碗”。外公說,捧著藍(lán)鑲碗,就像捧著藍(lán)天白云,很詩情,有畫意。我覺得外公很有想象力。
終于開飯,吃飯呈緊張局勢,僅限于我們兄妹之間。曾經(jīng)多次,大哥和二哥,二姐和二哥為搶油渣和豬肉而吵鬧,打架。在今天的孩子看來,會覺得可笑。在我們小時候,很平常,家家如此,孩子多,肉少,爭搶在所難免,大人也懶得管,生活中要操心的事太多,何況小孩子吵架,很快就好了。
外公和大姐沒有上桌,外公說他怕冷,坐在灶邊暖和,也好照看火。大姐說她喜歡站著吃,容易長高。
四
外公最后盛飯,端著一大碗飯,斜斜地擠在桌角,匆匆往碗里夾了一點菜,然后坐到灶邊的小凳子上。我們專注于吃肉,沒有注意到外公沒有夾肉。大姐心細(xì),看到了,說,阿公,怎么不夾肉吃?
那時碗里的肉已寥寥。二哥在蘿卜里東扒西扒,終于找到一塊,大喜,欲夾起,他已吃了三塊,比我們都多,還不知足。母親說,你吃得夠多了,讓讓老人吧,語氣溫和而嚴(yán)厲。二哥在母親面前一向嬌氣,但是母親若嚴(yán)厲,他也是懼怕的,只好放棄。
母親夾起那塊肉,走到外公身邊,把那塊豬肉擱在外公的碗里,外公欲推辭,說給我們吃,他怕油膩。
母親說,爸,你就吃吧,天天都沒油水,哪有什么油膩。
外婆回頭對外公說,你也是的,一家人吃點肉有什么好客氣的。
外公只得接受,又有點不好意思,低頭看碗。
二哥不斷瞟著外公碗里的那塊肉,眼睛放光。大哥發(fā)覺,呵斥,看什么,吃你的飯吧,肉都被你吃了,還不滿足。
二哥不高興地說,別亂說,什么我一個人吃了,你沒吃。說完,添了一大碗飯,夾了點菜,舀了點湯,往大堂走去,肉吃完了,他也懶得占位置,去鄰居家找小伙伴去了。
我們都吃完,外公還在慢吞吞地吃飯。母親燃了一個炭盆,搬到外婆房間,準(zhǔn)備烘烤前幾天洗的衣服,一直沒有太陽,衣服曬不干,只能烘烤,否則要發(fā)霉。哥哥姐姐都去大堂寫作業(yè)了。外婆在雞圈里喂雞。我擱下碗,準(zhǔn)備去外婆房里烤火。外公遞給我一個眼神,我知道外公是要我留下,我想外公是要我陪他說話,或者有什么話要交代。
外公端著碗,像個少年似的歡快走到我身邊,把飯扒開,那塊肉如光似的現(xiàn)出。外公麻利夾起,塞進(jìn)我嘴里,慈愛地說,燕子,吃肉,長胖點,你太瘦了,看得讓人心疼。原來外公一直沒吃那塊肉,原來外公故意吃得那么慢。當(dāng)時我小,不懂事,竟然心安理得地吃了,那塊肉的香至今在記憶里涌動。當(dāng)時還以為外公不喜歡吃肉呢,因為他平日老說自己喜歡吃素。長大后才明白,誰不想吃點好的。那塊肉,凝聚著外公對我的呵護(hù)與愛。
外公退休后的時光大半在廚房,做飯,煮豬食,洗碗,燒火,剁豬草,做完這些,再出去走走。外公是在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過世的,沒有外公的廚房,瞬間空了,冷了,吃肉再也沒有以前那么香。沒有外公的家,從此少了一些溫暖,讓我總想逃離。多少年過去了,我的心,始終沉浸于對外公的思念里,刻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