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硌麥場(散文)
風好像長著腳。芒種前后,它便從遙遠的南方如約趕來。風里保留了南方的溫度,卻唯獨在奔跑中甩掉了水汽,到達北方后已經(jīng)變得又干又熱,像攜著一團火。它踩著麥芒從小麥頭頂“呼呼”地跑過,小麥不堪重負,在它的踩踏下?lián)u來擺去。搖擺之中,小麥中的水分被干熱風熏烤殆盡。它剝?nèi)ニ齻兯`靈的青衣綠褲,從頭到腳,給它們換上干癟焦脆的土黃色套裝。麥穗上的麥芒也變得堅硬起來,根根乍起,猶如怒漢戟張的須眉。
那年,我在鎮(zhèn)中學讀初三。我們的教室在學校的最南端,因為下雨,外面的圍墻早已塌圯,這樣就讓圍墻外的農(nóng)田一覽無余。芒種前后,當浩浩蕩蕩的干熱風沖過塌圯圍墻的缺口溜進教室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微微發(fā)抖,好像吹到身上的不是干熱風,而是凜冽的寒風。我抬頭向窗外看,農(nóng)田里原本綠油油的顏色已經(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肥厚的土黃。我當然知道,那是成熟的顏色,麥子熟了!
我的座位靠近南邊的窗戶。陽光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我的側(cè)后方斜切進來,把課桌切成陰陽兩塊。根據(jù)太陽的方位判斷,此時天色尚早,父親大約沒有回家,還在地頭上硌麥場呢。那時候沒有聯(lián)合收割機,家家戶戶都要在地頭上硌出一個籃球場大小的空地,然后把割倒的小麥抱過去打場。就在早上,我走出家門的時候,父親還特意叮囑我,中午放學別貪玩,直接到地里幫他硌麥場,準備收麥。
那時候我確實不愛學習,很貪玩,但對硌場收麥這類活計也很怵頭。
一提起收麥,我就想起那件軍綠色的確良褂子。那件褂子不知穿了幾年,洗了一水又一水,袖口、衣領和衣襟早已磨破,線頭兒絲絲縷縷地從破損處長出來,像一蓬旺旺的野草。對襟鈕扣上面鍍的那層銅粉也蹭掉了,隱藏其下的穹隆狀鐵皮暴露在外,已經(jīng)銹跡斑駁。雖然這件褂子十分破舊,那收麥時,我仍然不得不拿它做“戰(zhàn)袍”。因為稍好一點的衣服就像好鋼,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要等到上學、走親戚或者趕集時穿,用來充門面,以免被人一眼看穿錢包的空癟。
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農(nóng)村的孩子會放一周麥假。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我身著這件破舊的綠色“戰(zhàn)袍”跟在父親身后,硌場、割麥、收麥、打場……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粘稠的汗水爭先恐后地從毛孔滲出,螞蟻般的在身上爬來爬去。“戰(zhàn)袍”隨身而動,恰似一塊抹布,來來回回擦拭著身上的汗水,像擦去無數(shù)只螞蟻。這些汗水,除了滴入禾下土的之外,悉數(shù)被“戰(zhàn)袍”吸收飽蘸。
我在地里干多久,“戰(zhàn)袍”就在汗水里浸泡多久。中午回家,脫下“戰(zhàn)袍”,把它晾曬在小院的繩子上。天上沒有云,白花花的太陽無遮無攔地照在上面。隨著水分蒸發(fā),一頓飯工夫,這件“戰(zhàn)袍”就像涂了顯影劑那樣,白花花的汗堿便露出真容。一片,一片,又一片,原本軍綠色的“戰(zhàn)袍”變成了海邊的鹽堿灘。
析出的汗堿像涂在布上的糨糊,有拉緊布絲的功能。干透之后,“戰(zhàn)袍”被塑了形,硬得像一張做鞋底用的袼褙。下午去干活兒,取下“戰(zhàn)袍”穿上?!皯?zhàn)袍”一挨身子,硬邦邦的布絲、斷在布絲孔里的碎麥芒、布絲吸收的滾燙陽光同時滑過肌膚,那一瞬,仿佛遭電擊一般,我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提眉!瞪眼!呲牙咧嘴!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那種“酸爽”的感覺火蛇般竄入骨髓。在農(nóng)村,人們把干農(nóng)活叫做“受洋罪”。我心中迸出一聲悲鳴:哎,這洋罪真不是人受的!
數(shù)次反復之后,我像巴甫洛夫飼養(yǎng)的動物那樣形成了條件反射。每年芒種前后,干熱風一起,那種感覺如約而至,身體開始微微戰(zhàn)栗。繁重的活計等同于受苦,所以活到五十歲,我從不贊美繁重的勞動,因為人性是趨樂避苦的,繁重的勞動是反人性的。說句實在話,但凡有一點辦法,誰愿意吃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罪呢?如果這算生活中的苦難,這些苦難往往不是主動去承受,而是不得不承受。
聽說歐洲農(nóng)民種地簡單極了,一個人能種一千畝!摁下按鈕就能澆水、施肥和收割,他們肯定不用這樣頂著太陽費勁巴力的硌麥場吧,我們要是也能那樣種地該多美……
腦子有東西在跳躍,似乎是千百個幾何圖形在盤旋,可怎么也拼不成一幅像樣的圖案。正在胡思亂想,外面忽然傳來“當當當”的鐘聲,是放學的鐘聲。鐘聲還沒有落地,教室就張開嘴,“咕嚕咕?!钡赝鲁鲆欢讶?。人們邊走邊說話,嘰嘰喳喳的,寧靜的校園頓時像集市般嘈雜起來。我覺得此刻凡是話稠的人都很幸福,因為他們心的泉眼上沒有壓著沉甸甸的心事,泉水噴涌而出才能化成語言的飛瀑。
我有心事。上午父親說讓我?guī)退邀湀鰰r,我聽著他的語氣里帶著炮仗。我的心事就是擔心父親為了讓我?guī)退苫疃幌牍┪疑蠈W了。學校像個避風港,如果不上學,這樣的“洋罪”就要無限期的延長。
隨著走動,人群漸漸拉長成一條條小溪,小溪向校門口流去,在那里匯成一條洶涌的大河。我隨人流出了校門向家走去,不,確切說,是往村東地里走去。父親告訴我,他在村東地里硌麥場。我們家總共三塊農(nóng)田,村東是其中最大的一塊。
硌麥場,當然是家鄉(xiāng)話。硌場的過程跟硬化路面相似。先將小麥連根拔去,騰出一片空地,然后將土翻松,用水潑濕,晾至半干,均勻地撒一層陳年的碎麥秸。碎麥秸是土壤的筋骨,它們手牽手連成一張網(wǎng),眾志成城,以微薄之力束縛著泥土,防止場面硬化后的崩裂。撒上麥秸之后用碌碡轉(zhuǎn)著圈地輾軋,直到軋平為止。太陽一曬,地面變硬,就成為一塊平整的麥場。碌碡轉(zhuǎn)圈軋麥子叫軋場,碌碡轉(zhuǎn)圈軋地面就叫硌場了。
硌麥場的時候,本來該用牛拉碌碡,如果家里沒有牛,人就成了牛。我想,此刻父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頭牛。
我趕到村東地里時,硌場已經(jīng)接近尾聲。麥子拔掉了,土也翻松了,濕潤潤的,有些發(fā)黑,松軟的土壤里泛出新鮮麥秸的氣息。架子車停在地頭,上面橫臥著一個長方體的大水罐,我探頭往罐口里面看了看,水罐是空的,想必水都已經(jīng)滲入地下。我能想象出,在我到來之前,父親肯定度過了一個相對歡樂的“潑水節(jié)”。炎熱的初夏,灑向空中的水能送來絲絲涼意,哪怕一滴水濺到臉上也能沁入心脾。車的前盤上放著那件熟悉的“戰(zhàn)袍”,父親沒忘記從家里把它帶過來。“戰(zhàn)袍”像一卷獸皮似的蜷縮在那兒,等著我披掛上陣。我瞥了它一眼,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zhàn)。
白花花的太陽底下,父親果然變成了一頭牛。兩根長長的繩子像“套”一樣勒在他身上,繩后面拴著碌碡。他彎著腰努力向前邁步,面頰兩側(cè)的咬肌向外凸起,一副牙關緊閉的樣子,看上去讓人心疼。
父親和碌碡都在麥場里畫著同心圓。
碌碡上鏨著一圈深淺不一的花紋,那些凸起的花紋就是它的牙齒。碌碡用牙齒啃咬著地面,發(fā)出“轟隆隆隆……”的聲音,像天邊的悶雷。碌碡滾動時,地面也微微戰(zhàn)栗,像我看到“戰(zhàn)袍”時那樣抖動著??粗@樣的場景,我忽然想,歐洲人種地大約不需要拉碌碡吧?可這里不是歐洲,無法假設。母親常說,到哪山劈哪柴。她的話大致可以總結(jié)為八個字:適應環(huán)境,事實求是。我抬頭看看周圍,不光是父親,好幾家人都在這一帶硌麥場,他們正拉著碌碡轉(zhuǎn)圈,也變成了幾頭彎腰弓背的牛。
雖然我的缺點多如天上的星星,但也有優(yōu)點,就是當“苦難”臨頭時,我能鼓足勇氣把苦難嚼碎咽下去,而且對別人的痛苦也能感同身受。
我以極快的速度穿上那件“戰(zhàn)袍”。極快的速度,當然不是我有多積極,而是為了縮短痛苦的時間,就像不打麻藥切開膿腫時為了掩蓋疼痛而大叫相似?!皯?zhàn)袍”滑過肌膚……還好,因為是第一次,“戰(zhàn)袍”布絲里面沒有殘留魚刺樣的麥芒,等待中的“提眉瞪眼和呲牙咧嘴”等動作沒有發(fā)生,只是巨大的溫差讓我狠狠地嗑了一下后槽牙。牙齒有點痛,可是心理得到了一次有益的建設。
我走到尚未成形的麥場里,把父親從緊勒的繩索下解放出來。父親沒有推辭,我們倆順利交接。我一轉(zhuǎn)身,把繩子繞過頭頂套在腋下。套上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想起列賓的那幅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我似乎就是那個拉纖的少年,繩索像勒緊他一樣勒緊我幼嫩的肌膚。我弓起身子用力向前拉碌碡,碌碡肥碩的身軀開始緩緩移動。萬事開頭難。第一步,步子邁的挺大,卻像在閱兵式上走正步那樣,落到地上的幅度很小。一股巨大的對抗力量從身后傳來,橡皮筋似的拉回了我前行的腳步。于是,我把腰彎得更低,幾乎與地面平行,邁出第二步。第二步比第一步大些,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步子越邁越均勻,身后的碌碡也越來越輕?!稗Z隆隆隆……”沉悶的雷聲響起來。牛頓的慣性定律起作用了。
我終于成功地把自己變成了一頭牛,一頭硌麥場的牛,可是我不想做一輩子這樣的牛,太累了!
伴著碌碡“轟隆隆隆”的雷鳴聲,我的牛眼瞪圓,鼻翼開始扇動,鼻孔里刮起了“呼呼”的風。胸膛里好像多了個鼓槌,密集地敲打著胸壁。細密的汗珠漫山遍野地滲出來,仿佛有熱泉涌出。熱泉在汗毛的森林里蜿蜒流淌,灌溉著幼嫩的肌膚。很快“戰(zhàn)袍”和身體像磁鐵的陰陽兩極那樣緊密地貼合在一起,熟悉的感覺來了!隨著身體的扭動,它像塊抹布一樣開始來來回回的擦拭,像擦去無數(shù)只螞蟻。渾身的腱子肉一凸一凹地動,似乎下面藏著反復試探釣鉤的魚。腰和腿肯定被醋腌過了,酸脹不適。往下看看,兩只蹄子上已沾滿泥土和麥秸的碎屑……
我也像父親那樣一圈一圈地畫著同心圓。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抬頭一看,白花花的太陽還在原地踏步。它像被釘在天上一樣,沒有移動分毫。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此時顯出了巨大的威力。
父親蹲在麥場邊朝我招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讓我歇會兒。我卸下綁在身上的“套”,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父親沒有看我,低著頭,胳膊放在膝蓋上,兩只手耷拉在膝蓋前面。
“你看,不好好念書行嗎?咱家沒別的本事,又不好好念書,要是落到農(nóng)村,見天兒像牛一樣干活,累死累活不說,還掙不上錢,讓人看不起?!彼袷菍ξ艺f,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有作聲,隨手扯過一根麥秸,折下一段,放到嘴里漫無目的地咀嚼起來。
“硌完麥場你就不用管了,剩下的活我能慢慢干,你就回學校念書去,眼看要中考,不能再耽擱你了?!庇中艘粫?,父親站起來說。邊說邊走向橫在麥場里的碌碡。聽了這話,我感到有些意外,也很驚喜,心事像一片霧氣那樣散開了。一縷陽光照進幽深的枯井,井底亮堂起來。
事關前途的大是大非上,父親沒有犯糊涂。我明白了,上午之所以話里面帶著炮仗是嫌我貪玩,不明白念書的好處。在父親眼中,念書就像種地,下了本錢是要看到收成的。讓我?guī)退邀湀?,大約是他對我的一個小小“懲戒”。
當夕陽像紅燈籠一樣掛上村口那棵垂柳梢頭的時候,麥場終于硌好了。竹蔑兒似的麥秸和泥土渾然一體,一絲一縷地反射著淡黃色的陽光,這讓整個麥場看上去像一方珠光寶氣的地毯。我和父親踩著夕陽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去……
第二天,我像往常那樣去上學。那年中考,我考上了縣重點高中。